非專業寫作的特點是行文樸實乃至稚拙,用字不符合今天的規範,有時語句不通,標點符號也很亂(《旅行雜誌》的編者似乎對來稿不怎麼加工);好處是信息量大。我們主要看重其文獻價值,因此除了改動個別標點符號,對原文都盡量保持原貌。《旅行雜誌》的撰稿人中自然也有專業作家,如張恨水,有文人雅士,如易君左。他們的文章帶來一些文學趣味。為補充敘事內容,也為了增添文學趣味,我們也從專業作家的文集,以及當時出版的其他雜誌上選了一些文章。不過始終遵循同一原則:隻收當時人在當地寫的文章。吳祖光先生的《斷腸人在天涯》屬於極個別的例外,此文作於一九四六年,追記三年前與友人化裝夜探成都紅燈區的經曆,甚是難得。
戰時西南,日本飛機的空襲是家常便飯。因地製宜,各地都有逃警報的高招。重慶多霧,霧天不會有敵機來襲。重慶城建在山上,山體可以挖防空洞。桂林的岩洞是天然防空洞。成都與重慶有個時間差,成都人逃警報與他們做任何其他事情一樣從容。昆明郊外有足夠深邃的防空壕,但是隻要不拉響緊急警報,沒有人願意先躲進去。“跑警報”的小販順便做他的買賣:西點,核桃糖,山林果,白酒,米線或餌塊,隨你挑選。“於是荒山上開了園遊會。帶著紙牌的會在墳前供桌上造橋,帶著口琴的會靠著墓碑吹一闋救亡歌曲,女學生會一邊結絨線衣,一邊唱歌,小孩子會做開金鎖銀鎖的遊戲,有伴的人可以談海天,講說前年他在武漢怎麼樣幾乎被炸死,或是在山西怎麼樣打遊擊,沒有伴的就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書來讀。”(施蟄存:《跑警報》)最妙的是廣西梧州。“街道旁較為新式的洋房,往往在屋頂上架著防空竹網,方法是將毛竹編成方格的網,每一方格的空隙比炸彈小些。這網有三四層乃至五六層,炸彈落下來時,恰落在第一層竹網的方格中,彈大格小,不能穿過,但炸彈自高空落下,如速度極大,竹網勢必辟易,於是炸彈繼續下落,又遇第二層竹網,如是連穿數層,待墜落在預置屋頂的沙包上,力量已小,可不至於爆炸。但這種理想上的東西,究竟有無實效,還待事實來證明咧。”
逃警報之餘,人們依舊打理日常生活。“流亡學生”會利用假期去旅行,讚歎山川之雄奇秀麗;學者如羅常培永遠以讀碑和考訂文獻為莫大的樂趣;文人墨客如易君左(他的社會身份是國民參政員)在憂國傷事之餘,遇有登山臨水,探古訪幽的機會,仍有詩酒風流的雅興;而對於張恨水這樣不食官俸的作家,生計之艱難不妨礙他在貧困中發現、發掘生活的美而自得其樂。重慶的霧可厭亦可喜,蓋視季節環境而異其趣也。“白霧之來也以晨,披衣啟戶,門前之青山忽失。十步之外,叢林小樹,於薄霧中微露其梢。恍兮惚兮,得疏影橫斜之致。”抗戰自然是“主旋律”,但沒有,也不可能取代全部生活。君不見賢如杜甫,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他在成都也寫下了許多留連光景的名篇。
此外,當時的漢族中國人對少數民族甚為隔膜,有的作者深入藏族、彝族、傣族(“擺夷”)、傈僳族等的居住地區,記錄了他們的社會組織和風俗習慣,是寶貴的曆史資料。一位作者對擺夷姑娘讚不絕口之後,描下一幅風情畫:“擺夷不論男女,隻套一條裙子,頭上纏著很大的白頭巾,這是擺夷最好的標誌。平日生活,全由女子操勞,做丈夫的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享福享福!在都市中做牛馬的男子,見了他們優哉遊哉的生活,真要羨煞。常喜入山打獵,所以槍法極好,射來百發百中。夷女很愛美,姑娘們在家時常作刺繡等女紅,或者綴製鮮豔配身的衣裙,預備有集會時穿著。平時居家,服飾卻很樸素,白衣黑裙,像個女學生,一到趕街或有集會時,才拚命裝飾,穿起緞子的上衣,印度綢的花裙,甚至把新輸入的皮鞋也穿出來,競媸鬥妍,極豔麗之能事。臉上也淡施脂粉,不過她們用的不是胭脂,是檳榔和石膏調成的東西,塗在嘴唇上,卻比口紅更紅豔動人。每次趕街時,女郎們裝扮得挺漂亮的,挑了貨物走在前麵,男子們全副武裝,腰佩大刀,在後麵保護,很有中古時代騎士的風度。”
全書分三冊:《四川的凸現》、《浪跡滇黔桂》和《征程與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