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成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訴說，才知道自己的妹妹娟子因抗婚而逃走去向不明，鍾萬才放出話來如果一周內胡家的女兒不到鍾家報到就要滅他全家。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家已敗落到如此地步，不要說與桃原人比，就是與無量穀的其他人比較差距也相當懸殊。他的心被一隻無情的手緊緊地拽著，那痛刻骨銘心，他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想到無量穀人會把他以及他們全家當做笑話來講時，他的心在默默哭泣。娘的哭聲嗚咽著持續了很長時間，似乎她受的委屈總也傾訴不完。他將身上帶的一百多元錢全部交給仍在哭泣的娘，娘伸手接錢時，他發覺那雙手布滿皺紋嚴重皴裂，已經彎曲變形的手指在瑟瑟發抖。他的淚水奪眶而出，突然覺得這世上最對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娘了，他沒能讓她過上好日子還落到如此下場。
一整夜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胡學成想了許多。當初離開這溝穀後，他就像一隻越飛越高的風箏，那種飄飛的樣子讓別人看著羨慕，那時他確實感到自己可上九天攬月了。絲毫沒有想過這種飄飛已經超過他能夠控製的能力限度，在升高的同時危險性也在急劇增長，對來得過於快捷過於輕鬆的幸福喪失應有的警惕。事情本來就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突如其來的奇幻感覺是最為要命的，它美豔動人卻極易幻滅。此刻他倒是異常清醒，知道那放射著五彩光芒的肥皂泡已徹底破滅，說實話他從未有過這種心理準備，更不能忍受村民們看到這一切，看到這個曾被視為溝穀中的精靈與偶像的人，現在淪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敗者出現在眼前，原來他們所敬仰的人竟是如此模樣，溝穀裏的那個神話馬上就要被人們拆穿。來自他們的嘲諷是最可怕的，它甚至超過來自校園中那些紈絝子弟的肆意嘲弄。現在他能清晰地感到鋪天蓋地而來的嘲諷正在窯洞外麵的黑夜裏守候著，等待天亮時摧毀一切。黑夜讓他的思維越來越極端化，他的存在是個罪惡，在這世上由於這個罪惡的存在讓自己的雙親蒙受羞辱，讓周圍的人疑惑不解。他無法麵對現實甚至無法熬到天亮，要是讓村子裏的人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他會就地昏死過去。正想著，從遠處傳來一陣嘹亮的雞鳴聲，天馬上就要亮了他必須在天亮之前完成一切。
他披著衣服走出窯洞出了院子，夜突然黑了下來，這是黎明前的黑暗。他穿行在黑暗中有種進入時間隧道的空洞感覺。有一瞬間他感到倩倩出現在眼前，這個一向心直口快的姑娘刹那間將山穀照亮，給他疲憊的人生一個小憩的機會。然而她忽地隱去，那種他一度曾珍藏在心中的微笑越來越遠，杳渺如天國之外。突然林樺的形象閃現在眼前，她微笑地看著他，那是一種非常安詳的笑。她沒有去阻攔他到漆黑無邊的地方，而是陪伴他在黑夜裏一同向著那個神秘的不可告人的地方走去。胡學成頓覺渾身輕飄飄的，身心從未這麼放鬆過，猶如行進在一條幽暗而甜蜜的溝穀裏，當年那種自信的感覺一瞬間奇跡般地複活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突然被繩子一類的東西拌了一下，他猛地意識到已走到自己生命的歸宿地，就揭開水窖蓋子縱身跳了下去。
胡家又出事了，這消息像長上翅膀一樣在四周迅速傳播開來。莊子裏的人從一座又一座的山頭趕了下來，向著溝壑中的胡成榮家集中。近年無量穀的絕大多數人家都從這溝壑中搬走，他們紛紛上了山守候在自家的田地旁。有趣的是，遙相對應的西山與東山山梁上都有人家，且大多是一家獨占一座山頭，有點占山為王的意思。快速下山的無量穀人奔赴胡成榮家的途中，心裏有意無意地想到自己是幸運的，這幸運的根源就是因為上了山，而胡成榮家屢遭不幸，就因為他們仍蟄伏在這深穀裏。他沒能跟隨時代潮流變化在大勢所趨的搬遷中落下伍來。從山穀裏搬遷到山梁上，雖說垂直高度升高了，並沒有真正離開無量穀，但人們的感受的確不一樣，有種豁然開朗的東西在心中升騰，視覺上也舒服了許多，然而放棄這種機會就等於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