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成又一次背上沉重的包袱,他形單影隻,在宿舍和單位間來回穿梭,無論坐在辦公室還是躺在宿舍裏,都難以擺脫苦思冥想、鬱鬱寡歡的狀態,他試圖融入新生活的努力再次宣告失敗。日複一日,他感到越來越難以適應這種機械呆板的生活,行動似乎也遲緩起來。他開始在想象的空間裏縱橫馳騁,幾天工夫就將能想到的事都細細地過濾了一遍。記憶中突然迸發出幼年時的歡樂情景,這是他遺忘多年的新發現,塵封的歲月忽地開啟一道亮光,給他帶來一絲心靈的慰藉,他萌生回老家看看的願望,第二天他就向主任請了假,朝著希望的地方走去。
柏油路兩旁的新疆楊參天而立,汽車穿行在楊樹遮掩的窄狹長廊裏,這給胡學成帶來一絲快意的慰藉。路旁的稻田裏偶爾出現幾個彎腰拔草的農民,他們對生活的執著態度感染了這個虛飄的行路者。車裏高亢的說話聲、嬉笑聲雖不太文明,但氣氛倒是歡快活潑,他突然意識到生活本身還是豐富生動的,這歡快給他陰霾的生活中射入一絲希望的亮光。接近中午時長途汽車穿過魚米之鄉進入半荒漠的草原之中,車窗外一簇簇的沙蒿駱駝刺布滿荒灘,這些荒漠中的耐旱植物將沙龍牢牢地鎖在下麵。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人煙也看不見村莊,汽車穿行在陌生的世界裏,給人某種強烈的神秘敬畏之感。路邊偶爾出現一兩個招手上車的人,他們的體貌特征大致相似,膚色黧黑,牙齒渾黃,麵部閃爍著淳樸善良的微笑。他們不知從哪裏趕來,為趕這趟長途汽車在沙蒿遍布的荒漠上步行數公裏才能到達公路旁,然而在登上車的一瞬間那種喜悅之情還是難以抑製地顯露了出來。
長途客車在沙原上奔馳了幾個小時後,開始進入崇山峻嶺間。公路在山間溝壑裏纏繞盤旋著,從一座大山向著另一座大山延伸。胡學成的思維隨著地形的變化而變化,距離家鄉不太遠了,開始想起與故鄉緊密相連的人和事,他不知道那裏到底發生了啥變化,回家的願望變得急迫起來。太陽西斜得特別厲害,估摸再有兩三個小時就要落山了,他換乘一輛更小、更舊的車子,車子爬上一道慢坡後進入相對平坦的高原上。這塬的盡頭就是桃原,桃原地勢奇特,平坦的高原到了接近邊緣的地方卻微微隆起,極目望去,一條筆直的大道仿佛從天際處直接伸向人間。四周呈現山大溝深、梁峁相連的情景,唯獨此塬是個例外,一地三省的人經常出現在這條交通便利的塬上,從事著他們的繁忙活動。胡學成努力追憶桃原的一切。提起桃原人,無量穀人常會出現鄙夷的口吻,他們掛在嘴邊的話是:“風吹沙子跑,肚子吃不飽。”說這話時他們半是玩笑半是不屑一顧有種善意的鄙夷。桃原人個個麵黃肌瘦,經常三五成群地簇擁在一起諞閑傳,似乎那種諞閑傳本身具有某種奢侈的晚宴性質。但有一點確實很怪,他們人瘦精神不倒,這是你不能不佩服桃原人的地方。看到又一年豐收的希望落空時,他們索性湊在一起,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枯萎的莊稼死去也不肯收獲微薄的希望。
長途汽車到桃原後停了下來,暮色中到處是星星點點的燈火,穿過那條由南北兩排房屋組成的桃原街,胡學成看到街麵上掛有餐廳、商店的招牌,知道桃原已發生巨大變化,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偶爾遇見一兩個行路人,他們並不認識眼前這個陌生人,擦肩而過後相向走去。桃原塬畔處一綹聳立的井架延伸下去,一座又一座的燈塔在溝沿上亮起。溝壑下麵的最隱蔽處沒入一片黑暗中,無量穀就隱藏在那黑暗中。在塬畔上胡學成駐足片刻,突然想起上學時在桃原迷路的事覺得有些怪異,他不相信有什麼迷魂草,但迷路誤車的事卻是真的。此刻又到這神秘的地方,明亮的燈光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模樣,而另一種陌生又接踵而至。真的,對這地方他總不能有個完整的認識,它像潛藏著的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的謎。現在夜色蒙矓遮掩一切見不到任何人,他沿著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一直向下行進,轉過幾個小山包後到了一個又陡又深的山坡上,知道下了這長坡就到了自己的家裏。
夜已深沉,走進院子時一種死寂般的寧靜讓他頓生不祥之感。這條隱藏在大山深處的溝壑使夜晚變得漆黑無比,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幾乎是黑摸著走到家中。走近窗前,發現窗戶裏透出一絲微弱的燈光,知道窯洞裏的人還沒有睡下,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便推門而入。父母機警地看著進門的陌生人,他們顯然沒有認出他,昏暗的燈光下隻見他的父親佝僂著腰本能地伸手去抓倒立在炕邊的木棍,那是對不速之客作出的快速防範動作。胡學成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輕聲地叫了一聲:“爸,是我。”二位老人怎麼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他們佝僂著腰仔細端詳著,當確認是自己的兒子回來時,娘“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聲音無比淒涼,出現在荒野深穀中讓人特別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