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寂靜的穀(4)(1 / 3)

他們又寒暄了一陣就分手了,回到單身樓後胡學成的腦子裏老是不自覺地想著這兩個年輕人,怎麼都想象不出他們的變化過程,真是人生難測充滿變數。他們仿佛跟他賽跑似的率先進入這個城市裏,從心裏講對於這些不管是城裏滋長的小痞子,還是農村進城演變而來的小痞子他一概都缺乏好感。對曾教過的兩個學生演變成今天這副模樣,胡學成有種說不清楚的複雜感受,並不是擔心兩個農家子弟淪落了,從他們恣意放達的言行以及時髦的扮相看,他隱隱地感到某種失落。感慨整個世道的變化,它總超出你任何奢侈的想象,有種城郭依然、人事全非的失落永不停息地出現在生活裏甚至生命中,你真的無力挽回什麼隻有被動接受的份兒。陰暗幽深的筒子樓讓他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充滿憂慮,能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走下坡路,向著某種不甚明了深不見底的地方滑落。過去的輝煌不再成為榮耀反而變成包袱,這包袱讓他牢牢地扛著想卸下來都難。兩個小同鄉一無所有地走進城市,每個細微的變化都能喚起心中的喜悅,人生明顯呈現出一種積極向上充滿生機的進取勢頭。他不能夠像他們那樣輕鬆快活地麵對現實,笑看人生其奈我何,總感到某種困厄的危機正快速逼近,他無法輕鬆下來。

度過寂寥的星期天他又走進那筒子樓,樓內的人比上次明顯多了一些,但那種空蕩的氛圍依然如故。許多房間的門仍然緊閉著,封閉的走廊裏回聲很大,隻要有人走動準會聽到鞋跟撞擊樓板發出的嘈雜聲響,非常張揚,通過聲響能清晰地判定出走動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上次接待他的那位中年婦女替他辦理了報到手續,她的話特別少,始終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胡學成忍不住問了一句這單位有多少職工。“在編的九個。有兩個長年不上班,有兩個每周來一趟,經常上班的也就四五個。”她邊忙著處理手頭的事務邊回答胡學成的問題,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那主要幹什麼?”胡學成禁不住又問了一句。“研究文學唄。”說這話時她調轉頭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臉上出現疑惑的神情。看胡學成仍有些迷惑不解的樣子,她接著說:“我現在就給你安排房間,完了所長會告訴你該幹什麼。”她辦理完手續就帶著他向樓裏走去,拐過彎後裏麵的光線更暗了,走到盡頭時她打開一個房間門示意這就是他的辦公室。隻見裏麵放著一張辦公桌,一把木製椅,還有一個書櫃,那些發黃的辦公用品上無一例外地都標有“革委會”的字樣,一看就知道是“文革”時遺留下來的財物。房間剛剛打掃過,桌子上窗台上抹布擦拭的印跡非常明顯,毫無疑問這房間一直閑置著,他猜想沒打掃前塵土絕對超過一個銅錢厚。“這就是你的辦公室,今後就在這裏上班吧!”說著便遞給他一把鑰匙,她說了句“有啥事再找我”的話就走了出去。

胡學成坐在辦公室裏,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有些發黃的白灰牆麵上,腦子裏那種虛飄的感覺又出現了。他想了許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就這樣一個人靜悄悄地坐了很長時間。許久,樓道裏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他意識到已經下班,又坐了一會兒等那些下班的人全部走完後,他出門向著忙亂的街市走去。

悲涼的結局

胡學成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它看上去有些陳舊,白色的牆麵由於年深日久的氧化作用而變色,有的地方還出現明顯的黴變了的黃褐色斑跡。這種老式樓房頂很高顯得特別空曠,樓道很靜,偶爾出現的腳步聲非常清晰,回音響亮。胡學成靜靜地坐著,他有足夠的時間對發生過的一切重新去認識。離開那一刻也不能停息地紛亂過去,在這樣一棟很少有人出入的舊樓裏時光仿佛停頓下來,此刻剛剛過去了的日子也像年深日久的記憶一樣,顯得那樣遙遠虛無。每當回憶起那些遙遠的事情時,感到自己就像凝固逝去歲月所有信息的琥珀一樣既透明又渾濁。

“咚咚”,清脆的敲門聲瞬間打碎若即若離的記憶,胡學成還沒反應過來,一位身高馬大的中年人就推門走了進來。他是所裏管後勤的閻科長,隻見閻科長手裏拿著一遝錢,順勢將它攤放到胡學成的桌前。那架勢有些誇張,給人的感覺是這東西分量不輕,胡學成有意外發財的意思。“你是七月十三日來報到上班的,前半月隻掛了兩天,這七月份的工資就全發給你了,一共四十二元五角。你們大學生就是占便宜,剛剛參加工作就拿這麼多,我已經幹了大半輩子了,比你多不了多少。”閻科長說這話時兩眼緊盯著胡學成,胡學成弄不明白那複雜眼神裏麵的意思,似妒忌似討好又仿佛善意中隱含著某種不懷好意,正猶豫之際閻科長就轉身出門了。閻科長的真實用意胡學成當時並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是要胡學成感激他,哪怕說上幾句奉承的話也行,表明組織尤其是閻科長非常關懷下級。學了滿腦子抽象概念邏輯推理的胡學成,並沒有意識到現實已強烈要求他必須盡快進入它所特有的運行軌道之中。閻科長送完工資後直接走進所長的房間,這位自恃清高的所長一般是不與別人談論瑣碎的現實問題的,在他看來這與自己的身份不符。閻科長盯著所長煞有介事地說,我看新分來的這個胡學成八成是跳樓時傷著了哪根神經,怎麼成天坐在那裏發呆,我送工資時他連一絲興奮感激的表情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