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喜點點頭,笑了。
韓鳳庚見二喜笑了,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但他的心,還是難受,還是因為打了孩子而心裏難受。那種難受,會比父母打完孩子更難受。
父母打孩子,覺得理所應當,覺得拉扯孩子不容易,孩子多少應該償還父母一點什麼,所以孩子挨打似乎就是對父母的一點償還。可韓鳳庚打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憑什麼要讓孩子償還一點什麼?所以不能打,打了會更難受。
韓鳳庚看見孩子吃飯吃得很香,就對孩子說,你看你,餓壞了吧?莫非在外麵玩耍的時候,不覺得肚子餓?怎麼餓成這樣,也不懂得回家吃飯呢?
二喜看樣子是有話要說,可唯唯諾諾地說不出口。
韓鳳庚很親切地衝著二喜笑,笑著說:“有啥話,你跟叔叔說,錯了也不怕,你跟叔叔說說?”
二喜說,他本來是想早點回來的,他知道回來晚了,叔叔會心裏著急,可沒想到的是,自己坐上公共汽車以後,發現身上就剩下一毛錢了,他本來可以混在公共汽車裏早點回來,可又一想,叔叔平時總是教育他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所以他隻坐了一毛錢的路程,就下了車,是一直走回來的,所以才回來晚了。
韓鳳庚說,好 ,好孩子,叔叔冤枉你了。韓鳳庚眼含熱淚,盯著二喜的屁股問:“疼不?”
二喜笑著說:“不疼,就是頭一次挨打,心裏嚇得慌。”
韓鳳庚也笑著說:“叔叔太心急了,差點急死,急昏了頭了。”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孤獨地走在兩邊大山夾著的一條公路上,實際上就是走在深深的山溝裏,凜冽的寒風割痛孩子的肌膚,黑暗會讓孩子心裏恐懼害怕,可是,這孩子卻因為韓叔叔對他的一個要求,居然能那樣走回來,韓叔叔能不高興嗎?
3
學校又要開學了,韓鳳庚領著三喜到商店去買學習用品,邊走邊對三喜說,你看啊,去年才給你買的文具盒,你就把它撕扒成爛鐵片子了,你以為叔叔錢多是不是?我可告訴你,這回再買了文具盒,你就得用到小學畢業,你向我保證?三喜笑笑說,我保證用到小學畢業。說話間,他倆已經走進商店,走到了賣文具的櫃台邊,韓鳳庚伸出小拇指,對三喜說,拉鉤。三喜伸出小拇指,勾住韓鳳庚的小拇指,一邊勾一邊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搞變!售貨員被逗笑了。三喜扒在玻璃櫃台上看了半天,指著玻璃下那個畫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文具盒說,叔叔,我就要這個文具盒。韓鳳庚問售貨員多少錢,售貨員說:五毛三。韓鳳庚給買了。鉛筆、橡皮、還有蠟筆,還有鉛筆旋子,買得很齊全。三喜背著書包,跳跳蹦蹦地跟著韓鳳庚,很神氣,不像是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晚飯做了玉米麵和白麵摻和的混合麵饅頭,又烙了兩張純白麵餅子給三喜吃,韓鳳庚說,三喜還小,給三喜吃點偏飯,長好身體,好好學習。那時候,人們吃的是供應糧,井下工人供應百分之六十五的細糧(白麵),井上工人是百分之三十五的細糧,所以韓鳳庚說給三喜吃白麵餅子就是吃偏飯。平時,韓鳳庚總是吃粗糧,省下細糧給孩子們吃。韓鳳庚給了二喜兩毛錢,讓二喜到商店去撈幾塊醬豆腐,醬豆腐是二分五一塊,兩毛錢能撈八塊醬豆腐,二喜端著個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白色搪瓷缸子,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門,沒走多遠,韓鳳庚就急急忙忙地追出門外,衝著二喜喊道:“跟售貨員多要點醬豆腐湯……”
醬豆腐湯是不花錢的,能多要點,就等於是占了一點小便宜。孩子們吃醬豆腐,他可以蘸點醬豆腐湯,也就過了一下吃醬豆腐的嘴癮了,他已經很會過日子了。在那個商品匱乏的年代,要帶好三個孩子,真是不容易!今天這個孩子把鞋丟了,明天那個孩子把褂子扯了,後天呢?誰能知道後天又要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可真是不容易。
三喜吃完飯就開始擺弄文具盒裏的文具,這樣擺一回,再那樣擺一回,充滿了沒有窮盡的高興勁兒。
韓鳳庚洗罷鍋碗瓢盆,就開始叮嚀孩子們要好好學習,隻有好好學習將來才有出息,他啟發式地問孩子們將來都有什麼理想,三個孩子就熱鬧開了,大喜說將來要開飛機,二喜說要開大炮打飛機,三喜說要當廚師,做最好的飯菜給叔叔吃。韓鳳庚一邊聽孩子們說話,一邊削鉛筆,削了一支,又削了一支,就那麼慢慢地削出一些信心來。
1969年,16歲的大喜參加了工作,他要到大同礦務局機電修配廠去當工人,臨行前,韓叔叔含著眼淚說:“大喜,這幾年,叔叔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二喜和三喜身上了,對你照顧得少了點,現在你要去上班了,要離開叔叔了,叔叔覺得真是有點對不起你呢。”韓叔叔語調哽咽地說,你出去上班了,說明你已經長大成人了,到了工作單位,要好好聽師傅的話,要跟著師傅好好學技術,要和工人同誌們搞好團結,遇到啥事,寧可讓自己吃虧,也別讓別人吃虧,至於你的兩個弟弟,你盡管放心,叔叔能帶好他們。
大喜熱淚盈眶地看著韓叔叔,心裏是既感動又酸楚,他真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語言才能表達出他對韓叔叔的感激之情和崇敬之心。艱難的童年經曆,早已讓大喜少言寡語了,這時候的大喜,更是萬般思緒,無法表達,隻是淚眼兮兮地看著韓叔叔。韓叔叔說一句,大喜就點幾下頭,韓叔叔再說一句,大喜就再點幾下頭。孩子用最簡單的表達方式,表達著對叔叔的內心承諾。韓叔叔把表摘下來給大喜,大喜說不要,大喜知道,這塊表,既是韓叔叔的心愛之物,也是韓叔叔的唯一家產,他覺得他真的不能要。韓叔叔說,你帶上吧,出去住宿舍,不比在家裏,在家裏的時候,有叔叔叫你,出去住宿舍了,早晨沒人叫你了,可能還要三班倒,沒塊表看時間,還不得經常遲到啊?你聽叔叔的,戴上吧戴上吧。韓叔叔硬把手表戴在了大喜的手腕上。幾年以後,大喜又把這塊表傳給了二喜,二喜又傳給了三喜。一塊手表,像傳家寶一樣傳遞在兄弟三人的手裏。表是看時間的,時間是什麼?時間是一把檢驗尺,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是經不起時間檢驗的。但是,韓鳳庚的一生,是最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一生,是最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一個人。從人之常情上說,在他把三個孤兒拉扯成人、並且全都成家立業的時候,他本來能夠考慮一下自己的晚年是不是應該找個老伴兒來陪伴自己、伺候自己了,這也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結婚的機會了,孩子們也這樣勸他,可他卻搖搖頭,徹底放棄了自己的事情。
韓鳳庚拉扯三個孤兒的事跡在許多報紙上發表以後,讓許多人受到了感動。一位外省份的女工程師坐了一天一夜火車來找韓鳳庚,和韓鳳庚徹夜長談。女工程師的丈夫病故了,認為韓鳳庚是她後半生可以信賴的人,就勸韓鳳庚跟她走,由她辦理調動手續。韓鳳庚低著頭,憋呀憋呀,終於憋出一句話:“我扔不下三個孩子。”
女工程師說:“要不這樣吧,你到我那兒去看看,看看我的實際情況和生活條件怎麼樣,再做決定好嗎?”
韓鳳庚說,算了吧,大孩子都當工人了,我也不是那個急著要結婚的年齡了,我看就算了吧。再說呢,二喜和三喜,不是還沒拉扯成人嗎?
二喜和三喜說,叔叔,您就別惦記我們了,我們都長大了,都能自己料理自己了,您就答應她吧,跟她結婚吧。您看她條件多好呀,還是個工程師,大老遠來的……
韓鳳庚說,不行,我還沒給你們娶媳婦呢,你們還沒結婚呢。
後來,女工程師給韓鳳庚寫過兩封愛情信,韓鳳庚每次看見信就疲遝好幾天,就好像有病了,孩子們就心疼地說:叔叔,你就答應那個女人吧,我們已經能自己照料自己了,再耽擱下去,叔叔這一輩子也別想再結婚了。
韓鳳庚說,結了婚行嗎?結了婚,你的呀我的呀,行嗎?不行。
也許,最後一次婚姻,就這樣錯過去了。
大喜上班的機電修配廠離白洞礦二三十多裏,煤礦和工廠之間隔著重重山巒,但重重山巒怎能隔斷大喜和韓叔叔之間那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的濃厚感情?韓叔叔經常麵朝東,眺望遠方,恨不能讓自己的目光穿過那一座座大山,看見大喜。
大喜呢,也會時不時地向西麵的群山默默張望,也希望能看到韓叔叔辛苦的身影。每到星期六下午,大喜的心情就非常激動,就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到韓叔叔身邊,享受父子般的快樂。他每個星期都要回家看望叔叔和弟弟,那時候公共汽車少,他人又小,經常因為擠不上車而心裏焦急,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風霜雨雪,他都要去擠乘公共汽車,那是他那個時候最有耐心要去做的一件事情。那時,他當學徒工,一個月掙十八塊錢,但月月開資,都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交給韓叔叔。韓叔叔說,你自己保管起來吧,將來要成家娶媳婦,需要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再說了,你是學徒工,工資也不高,就是全花了,叔叔還怕你不夠花呢,咱們家裏有叔叔的工資,有你兩個弟弟的撫恤金,也夠花了,你就別惦記家裏的事情了。
沒有這個家,這三個孤兒,就是三個流浪街頭的流浪兒,還不一定要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呢。大喜回到家裏,韓叔叔就心急地問大喜,你在工廠裏幹什麼工作?大喜說在支柱車間當工人,製造井下用的金屬支柱,他說他一定要好好學技術,一定要製造出最好的支柱支住井下頂板,要最大程度地減少頂板塌落事故,減少井下傷亡事故,不能再讓別的孩子失去父親了。這是他的一個最真實最美好的心願。憑著這個心願,他認真學技術,吃苦耐勞,努力工作,沒過幾年就當上了車間團支部書記,後來又當了支柱車間主任。
4
二喜和白洞礦保健站的一個助產士戀愛成功,要結婚了。韓鳳庚心裏有點壓力,按照老傳統,應該是先老大,後老二,再老三,可再細想想,這結婚還能等嗎?誰有了心上人,誰不想急著入洞房呢?再說了,能知道老大什麼時候領回媳婦兒來嗎?這找對象又不像捉豬娃子,需要了,捉一個回來,這絕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人常說,夜長夢多,真要是等來等去,再把老二的媳婦給等跑了,那還了得?這一家四口人,四個光棍兒,有女孩子敢嫁進來,就已經萬幸了,還不抓緊時間給孩子辦了還等啥?經過一番思想鬥爭,韓鳳庚拿定了主意,說是辦,等天涼了,等十一月份就給孩子辦喜事。二喜的對象和韓鳳庚一個單位,他了解那個姑娘,那是個老實巴交的好姑娘。那是1976年,商品物資極度匱乏,糧油供應,豬肉供應,布匹供應,魚呀雞呀,菜呀,都缺,一旦辦席,到哪兒去找那麼多吃喝呢?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長期準備,天氣熱的時候呢,準備下的東西放久了不就壞了不就臭了嗎?所以得天涼了才能辦喜事,天涼了才能儲存東西。這一年啊,更把韓鳳庚忙壞了。他開始轉悠著買被麵,買褥麵,買棉花,找一些熟悉的女人們給縫被子縫褥子。煤礦上條件好一些的人家,比如雙職工,比如掙錢多的七八級工,比如幹部家庭,一般是要給孩子做四鋪四蓋的,就是四張被子,四條褥子。一般的工人家庭,或者說是百分之八九十的家庭,隻給孩子做兩鋪兩蓋,就是兩張被子,兩條褥子。韓鳳庚的家庭應該是一般家庭,他在保健站工作,煤礦上是井下一線工人掙錢多,然後是二線,再以此類推是場上工人,最後的工資等級是保健站和學校,說到底,韓鳳庚的家庭情況連一般家庭也達不到,三個孩子過去開點撫恤金,若是沒有大人把持著,孩子們一個月就得餓半個月肚子,還得穿得破破爛爛的。這也就是韓鳳庚仔細,才把生活過過來了。他仔細到啥程度?不抽煙不喝酒,男人的嗜好,他全沒有。
人們都說:唉,真是委屈他這個男人了,真是白當了一回男人啊。
有不了解韓鳳庚的人聽說他已經四十多歲了,還不結婚,甚至不近女色,就悄悄議論說,他是不是沒有男性功能,所以才不結婚呢?他要拉扯大三個孩子,不僅要受苦受罪,還要受非議受委屈。那些猜測他的人,其實也不是誠心要詆毀韓鳳庚,隻是好奇罷了。但知情的人,不說那種話,知情的人說,他拉扯著三個孩子,誰願意跟他受罪?再說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將來拉扯大了,能親嗎?哪個女人願意跟著他幹那種傻事呢?韓鳳庚並不是不考慮自己要不要娶老婆的事情,可娶了以後行嗎?假使娶了老婆,老婆若是硬要生孩子怎麼辦?不讓人家生吧,不人道,讓人家生吧,生了孩子以後,親的呀,後的呀,能和諧共處嗎?肯定不能。所以,韓鳳庚為了三個孤兒,絕不娶妻!他跟人們拉呱說,一般人家的孩子結婚要做兩鋪兩蓋,我家孩子結婚,不要一般,我家要不一般,要做四鋪四蓋。還有,現在不是時興三轉一提溜一哢嚓嗎?我們二喜也是一樣也不能少。三轉一提溜一哢嚓是: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半導體收音機,還有120照相機。當時還時興大立櫃和五鬥櫥,都是請木匠到家裏去做木匠活兒,還得好酒好菜地伺候木匠,伺候不好,木匠可能就做工不細,就不給好好做。這容易嗎?真是不容易!韓鳳庚說,別人家給孩子做兩開門的大立櫃,我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櫃。這樣一宣布呢,更是把人們驚得瞪大了眼睛。那時候,木料短缺,家家戶戶辦喜事都要給孩子做立櫃、做五鬥櫥、做帶底座的一對衣箱和辦公桌,木料就更短缺了,可韓鳳庚卻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櫃,這可真是了不起呢。做三開門的大立櫃更費木料,手工錢也多一些,所以一般人家舍不得做三開門的大立櫃。閑聊的人們都瞪起眼睛說,好家夥,老韓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櫃呢!咱們礦上,誰家孩子辦喜事才做三開門的大立櫃呢?隻有礦領導家,最次也是那些科長家,工人家庭,誰家做過?那樣的話,韓鳳庚是說出去了,可晚上躺在床上,安靜下來一想,心咯噔一下,心說:壞了!多花點錢不要緊,可家裏哪有那麼些木料呢?到哪兒去找那麼多的木料呢?這真是讓他大吃一驚。
韓鳳庚是一個凡事不求人的人,這麼多年來,有好多女人可憐他,都誠心誠意地說,老韓啊,孩子們的衣裳襪子啥的破了,你就拿過來,縫縫補補那些活兒,到底不是男人幹的活兒,有了破衣裳你就拿過來,別不好意思啊?可是,韓鳳庚沒給哪個女人拿去過破衣裳,除了自己縫補衣裳之外,他還學會了織毛衣織毛褲,每當孩子們睡熟以後,他就坐在燈下給孩子們織毛衣織毛褲,在那些靜靜的長夜裏,他一針一針地織進了一顆愛心,織進了一些回憶。
他害怕求人,可為了給孩子結婚,他決定去求人,去求材料科科長,買點木料。在他下定了最後決心的時候,他感到臉上一陣發熱,心裏一陣發慌,他對自己說:這要是我親生的兒子,我絕不去求人,寧可這個婚不結,我也不去求人!材料科的木料是不允許隨便賣的,那些木料是井下支護用的材料,是礦井下保命的東西!他找到材料科科長,材料科科長很為難地說,我知道你張這一口呀,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我也不容易呀,賣給你木料是要犯錯誤的。這樣吧,礦上允許賣點表皮板子,就賣給你點表皮板子吧。表皮板子就是帶鋸鋸下來的樹皮部分,做燒火柴可以,怎麼能做大立櫃呢?韓鳳庚說,不行不行,我是要給孩子做三開門的大立櫃,又不是要燒火柴,我不要表皮板子,我要好木料。
科長很詭秘地說,你傻呀你?我能不知道你要好木料做立櫃嗎?你晚點來,等天快黑的時候再來,等人少了再來,我給你鬧點好木料,上麵壓些表皮板子,你拉走,不就得了嗎?我告訴你吧,我當了這麼多年材料科科長了,就隻敢大膽這一回,這要是讓礦領導知道了,我這個科長就甭想再當了。
韓鳳庚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地說:“我替孩子謝謝你了,我要讓孩子一輩子記住你的大恩大德呢。”他還說,你看你看,我也不會抽煙,身上連棵煙也沒帶來。
科長拉長聲地說,我知道你不會抽煙,你活毬得那麼仔細,哪還舍得抽棵煙呢?好了好了,等傍晚的時候,你借個小平車過來吧。
韓鳳庚聽完這番話,懸著的心,撲通一下落了下去,他聽到了那樣的聲音。他一輩子沒求過人,求一回人,就像做一回賊一樣心裏難受。為了孩子,他把所有難受的事情都做盡了。
礦上照顧韓鳳庚,當然也是照顧工亡子弟,分派給韓鳳庚一間平房,給二喜作喜房。他和孩子們一直住在保健站的一間單身宿舍裏,後來大喜當了工人,在外麵住宿舍,禮拜六回家住一晚上,三喜也到外麵當了工人,也是禮拜六晚上回來住一夜。現在二喜要結婚了,分派下來的一間房當然要給二喜兩口子住,娶回兒媳婦,老公公還怎麼和兒媳婦住在一間屋子裏?白天的時候,每到中午和傍晚,韓鳳庚要去二喜家,和二喜媳婦一起做飯,享受天倫之樂,吃完午飯,他就回到保健站的單身宿舍去午休。下午下班以後,他又抓緊時間回到二喜家裏做飯做活兒,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過晚飯,他再回到保健站裏去。別人都回家了,隻有他——無家可歸。
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無家可歸的男人。
又過了三年,喜事又來了,大喜也要娶媳婦了。韓鳳庚對二喜和三喜說,你哥哥比你們倆在我身邊待的時間少,我照顧他也照顧得少,心裏總是覺得對不起他,他要結婚了,叔叔攢了六百塊錢,那時候,他一年才掙六百塊錢,一家人要吃要喝要穿戴,能攢出這點錢來,那可真是不容易。他要把六百塊錢給大喜安置新家,說是將來再慢慢給三喜攢錢娶媳婦,問二喜和三喜同意不同意。二喜和三喜說,同意是同意,可就是苦了叔叔了。叔叔說,苦啥?不苦。叔叔拉扯你們長大成人,不就是想給你們娶個媳婦嗎?要是不把你們拉扯成人,不給你們娶上媳婦呀,叔叔的心裏啊,那才真正叫苦呢。
大喜的新房安在工作單位的一間單身宿舍裏,但結婚賀喜還得在礦上辦,還得在老房子裏辦,這是當年人的習慣和規矩,等辦完喜事,小兩口再回到他們的新房去過日子。
5
1979年10月的一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韓鳳庚家裏,人來人往,喜氣洋洋。韓鳳庚要給大喜辦喜事了、要給大喜娶媳婦了。全礦的人都在傳說著這件事情,都以高興的心情傳說著這件事情。那一天,家裏去了那麼多人,房前屋後全都站滿了人。人們為大喜高興,也為韓鳳庚高興。人們都知道,這個婚事,真是來得太不容易了。那個年代辦婚事,都是在家裏辦席,借了鄰居的房子安排席麵,在院子裏盤上大灶火,再請來廚師做席,那是一種傳統樸素、熱烈歡樂的情景。當年的王醜牛,就是原來在礦上當過工會主席、並且是把三個孩子接回礦上的王醜牛,在代表來賓講話時,激動地說:今天是大喜結婚賀喜的日子,我們大家心裏都高興!他們兄弟三個都長大了,這些年真是不容易啊!別的我也不多說了,我隻希望他們兄弟三人,永遠不要忘記韓叔叔對他們的撫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