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1 / 3)

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

敘事史

作者:黃靜泉

1

1960年5月9日,山西省大同礦務局白洞礦井下突發瓦斯爆炸引起煤塵大爆炸,682名礦工遇難。這個死亡人數是該礦職工總數的三分之一,你可以想想,在你周圍,三個人中,突然就有一個人死了,那是多麼令人恐懼的事情。死難礦工王善金,就是其中之一,在他遇難後的第五個年頭兒,他的妻子也因悲傷過度,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的三個孩子——大喜、二喜、三喜。那是1965年7月,大喜12歲,二喜10歲,三喜才6歲。

每個孩子每月能領到12元5角錢的工亡撫恤金,大喜給兩個弟弟買糧買菜、洗衣做飯,做出的飯是生一頓熟一頓,弟兄三個隻能饑一頓飽一頓地維持著生存。好心的鄰居看見三個孩子可憐,就到白洞礦領導那兒反映情況,工會主席王醜牛進城了解情況後,把三個孩子領回白洞礦,安置在托兒所裏。孩子們在職工大食堂吃飯,每個孩子每個月交給食堂8元錢夥食費,兌換8元錢飯票,由大喜掌管。最小的三喜,還沒有大食堂的吃飯桌子高,還不懂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有時候,三喜哭鬧著讓大哥買肉菜,甚至會哭成小淚人兒,哥哥則不吭聲地掉眼淚。大人們看著那樣的情景,就歎氣地說,唉,你看多可憐,你看多可憐。

1965年12月的一天中午,三個孩子裹著一團冷風,急匆匆地走進了職工大食堂。正在吃飯的韓鳳庚,突然把饅頭停在嘴邊,兩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顏麵肮髒,衣衫襤褸。

當他們走進食堂的時候,像是排列出一字型縱隊,第一個是大喜,然後是二喜和三喜,從大往小,台階似的向下排列,也台階似的把大人們的心,一下一下往下揪,揪得人心真是難受。大喜神態沉靜,好像有點經曆過艱難的成熟樣子,但那種成熟的樣子裏畢竟透出一種稚氣。二喜不抬頭地跟在哥哥後麵,像似有幾分羞澀,有幾分緊張,有幾分憂鬱。三喜還什麼都不懂,總是好奇地瞅瞅這裏,看看那裏,走一步就提一下褲子,還不住地抬起棉襖袖子擦一下鼻涕。

韓鳳庚向三個孩子擺擺手,邀請三個孩子過去和他一起吃飯,可那三個孩子不理睬他。貧困和艱難,已經改變了孩子們的性情,孩子們已經變得很孤僻了,他們不願意接觸陌生人,不願意融入外界環境。韓鳳庚端著飯菜,走到孩子們的飯桌邊,和孩子們一起吃飯,還和孩子們說話,但孩子們不回答他的問話。

第二天中午,韓鳳庚買飯時,買了八個饅頭,又要了兩份最貴的肉菜。賣飯的炊事員奇怪地問:“小韓,你的飯量咋突然增加了這麼多?”韓鳳庚笑了一下,甚至是有幾分羞澀地端起飯菜,走了。他坐在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裏,兩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食堂大門,等待著那三個孩子。

沒想到這一等啊,居然等來了他這一生中的一個不同尋常的一生。

他把三個孩子招呼到那個僻靜的飯桌邊,拉孩子們坐下,讓孩子們吃那一桌擺好的飯菜,可孩子們隻是看著飯菜咽口水,同時還倔強地說:“不要。”

韓鳳庚把炒肉片推到三喜麵前,笑著說:“吃吧吃吧,這是叔叔專門給你買的,趁熱乎吃吧,涼了就不香了,等你長大了,掙了錢,也給叔叔買炒肉片,叔叔也吃你買的炒肉片還不行嗎?”

弟兄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動筷子。韓鳳庚知道孩子們想吃炒肉片,但孩子們不輕易接受別人的施舍。

韓鳳庚看見孩子們漸漸地微笑起來,是解除了戒備的那種微笑,他趕緊用筷子給三喜碗裏撥了一些炒肉片,又給二喜撥,又給大喜撥。他一邊往孩子們碗裏撥肉片一邊說:“吃吧吃吧,這是專門給你們買的。我姓韓,在咱們礦保健站當藥劑師,我老家是東北的,離這兒很遠很遠,身邊也沒個親人,我一看見你們就覺得很親呢,你們以後要是有啥需要幫忙的事兒,就去保健站找我,到我宿舍去找我,你們以後就管我叫韓叔叔好嗎?”

從那天中午起,他們總要像一家人一樣坐在大食堂裏吃每一頓飯。有時候,若是孩子們先來了,三喜就會焦急地問大哥:“韓叔叔咋還沒來,韓叔叔去哪兒啦?”二喜則站在大門口,迎著寒風,眼巴巴地望著韓叔叔要來的方向。如果韓鳳庚先來了,他就告訴炊事員,一定要給孩子們留下當天最好的一份菜。

韓鳳庚是白洞礦保健站的一名藥劑師,年方27歲,身材高挑,文雅矜持,還是全礦最優秀的乒乓球選手。在煤礦人中,他有文化,與眾不同,是煤礦姑娘眼中的一個佼佼者。當年,他若是想在煤礦找一個好姑娘作老婆,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可就是這樣一個條件優越的青年人,因為收養了那三個孤兒,卻一輩子沒有談過戀愛,一輩子沒有結婚。

2

韓鳳庚出生在遼寧省義縣一個鄉村小學教員的家庭裏,由於家庭熏陶,使他的骨子裏,具有了一種儒教思想的仁愛品質。這種品質更源於他母親對他的影響。有一年臨近過年的時候,母親把兩雙親手縫製的新鞋交給他,一雙讓他穿,另一雙讓他送給他的一個小夥伴兒,那個小夥伴兒是一個窮孩子。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韓鳳庚便穿著那樣一雙鞋走上了人生之路。那是一雙特殊的鞋,是一雙在冥冥之中,影響了他一生的鞋,他一生都沒有脫掉過那雙鞋。但他的母親,怎麼也不會想到,那雙用來憐憫窮孩子的鞋,卻對她的兒子起到了那樣一個至關重要的作用,那個重要的作用居然讓她的兒子一輩子沒有結婚。韓鳳庚是他們家僅有的一個兒子,他的父母、包括姐姐,都盼望他能娶妻生子,延續後代,但可惜的是,韓鳳庚沒有完成韓家的夙願。沒過多久,他就暗自決定,終生不婚。

大喜和二喜平時在礦上的子弟學校讀書,三喜在托兒所裏和孩子們玩耍,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喜就到托兒所裏把弟弟領出來,領到大食堂裏,盡管這樣的日子已經比在城裏時自己做飯的日子好多了,但說到底,沒有大人照顧的孩子,不是還很難嗎?對於三喜來說,心裏最難受的時候,就是每天傍晚,當那些爸爸媽媽把孩子們接走的時候。孩子們都被爸爸媽媽接走了,隻有他沒人接,隻有他孤獨地留在了托兒所裏,孩子知道自己是沒有家的孩子。在無數個夜裏,孩子們想象著有爹有媽的孩子在家裏和父母說說笑笑、甚至是撒嬌耍賴的時候,三個孩子的心裏是多麼寂寞、多麼痛苦?這三個可憐的孩子啊,在那些沒有大人照顧的長夜裏,在幻想著父母可能會突然出現的長夜裏,曾經多少次摟抱在一起,抱頭哭泣!

韓鳳庚是讀書人出身,他知道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內心更敏感,有時候自尊心會更強,他循序漸進地接近孩子,讓孩子們對他親切起來,對他消除掉因為被同情而有可能會刺傷的自尊心、甚至要消除掉被侮辱的感覺,他想關愛那三個孩子,但必須得奠定好關愛的基礎。韓鳳庚住在保健站的單身宿舍裏,他經常邀請孩子們到他宿舍去玩耍,給孩子們輔導功課,和孩子們下跳棋,打羽毛球,和孩子們玩遊戲……每到星期天,孩子們不叫自到,他們來這裏尋找大人,尋找依靠,和大人歡度快樂的星期天。在孩子們心裏,韓叔叔的宿舍,就是他們曾經失去、現在又得到的一個溫暖歡樂的家。

孩子們管韓鳳庚叫韓叔叔,叫得很親切。韓叔叔說,走,打乒乓球去,孩子們就跟著他打乒乓球去。韓叔叔說,走,到山裏捉叫螞蚱去,三個孩子就歡蹦亂跳地跟著他走進山裏,在灌木叢裏捉叫螞蚱。韓叔叔給孩子們買了花皮球,跟孩子們比賽拍皮球,別的孩子也跟著玩,人們就說韓鳳庚真是個孩子王,你看他和孩子們玩得多有趣多認真,有時候竟然因為誰拍皮球數拍了多少,還跟孩子們吵起嘴來。到了吃飯時間呢,韓叔叔就率領著三個孩子去食堂。白天的時候,大喜二喜去學校上學了,三喜就在托兒所裏和孩子們玩耍,可到了傍晚時候呢,其他孩子都讓父母接走了,托兒所裏就隻剩下三喜自己了,三喜總是用眼睛送走最後一個孩子,然後默默地坐在滑梯頂端,伸長脖子往院牆外麵望,就好像鳥窩裏的小鳥兒要把頭伸向飛來的母雀。每當三喜忽然看見韓叔叔時,他就從滑梯上嗖一下滑下來,像小羊羔衝向母羊一樣衝向韓叔叔,韓叔叔就順勢抱起孩子,又舉向空中。三喜摟住韓叔叔的脖子說:“叔叔,別的孩子都讓爸爸媽媽接走了,可沒人接我,叔叔以後也來接我吧。”

韓鳳庚說:“往哪兒接?”

三喜說:“你住哪兒就接我哪兒。”

“真話?”

“真話。”

那是1966年3月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圓月高懸,明亮的月光照進宿舍裏,盡管那月光遠不如陽光明亮,但韓鳳庚覺得那月光卻比陽光更明亮地照亮了他的心。他感到心亮,心亮得睡不著覺,他失眠了。他回憶著自己從托兒所回來的情景,耳邊還響著自己踩踏雪地時發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他還能清晰地看到二喜臨別時向他不住地揮動著凍紅的小手,孩子一邊揮手一邊聲音顫抖地喊:“韓叔叔,再見!”孩子突然不作聲了,孩子分明是不敢再喊了,再喊就喊出哭聲了。三喜要他也像別的孩子的爸爸一樣,從托兒所把他接走。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扯動著他的心,讓他難以入眠。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潮滾滾。他望著耿耿明月,感到心裏越來越亮堂了,他哪還能睡覺呢?他想:既然孩子們在他宿舍裏待慣了,既然他們已經有了感情,自己為什麼不把孩子們接過來,和孩子們一起過日子呢?當他有了這樣的一個想法時,他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他反複地問自己,自己還是個小夥子,還沒有成過家,根本沒有家庭生活經驗,甚至沒有一點家庭生活的思想準備,馬上要收養三個孩子,自己能行嗎?從經濟上考慮,每個孩子每個月才有12塊5毛錢的撫恤金,對於今後的上學和花銷、對於將來的娶媳婦,等等等等,那點錢夠幹什麼?幾乎什麼都不夠。他自己並不富裕,每個月的工資是45塊錢,還得給年邁多病的父母寄一些回去,剩下來的工資,還有多少?他的經濟狀況,能允許他帶大三個孩子嗎?當然,更重要的障礙是,他的父母隻有他這一個兒子,他這個韓家獨子,莫非真要斷了韓家的香火不成嗎?他打算隱瞞這個決定,不讓父母知道他的想法。他已經28歲了,真的不能再拖了,他的年齡已經不允許他把三個孩子拉扯得稍大一點再去解決個人問題,時間已經不給他那樣的機會了。可是,一旦把三個孩子收養在身邊,他的將來到底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這一夜,他真的是徹夜未眠。

他在心裏說:以後我不見他們了,也許長時間不見他們,心裏就不會那樣糾結了。可是,他發現自己不見孩子們,根本辦不到。傍晚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托兒所,去看望那三個孩子。他在托兒所裏碰到了邸所長,邸所長和他聊天兒時說:“唉,有一天晚上,我到孩子們的房間去看望三個孩子,剛一推開門,我就愣住了,我看見二喜和三喜都睡熟了,可大喜卻端端正正地坐在燈下,正煞有介事地給兩個弟弟縫補著襪子,”邸所長咽下一口口水,很傷心地說,“我看見大喜做的針線活兒皺巴巴的,小臉憋出一層汗珠子,當時我那心啊,真是碎碎的了。唉,大喜也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可孩子怎麼能挑起這副生活的重擔呢?”邸所長說著話,眼淚就淌出來了,她不好意思地抬起手背抹眼淚,不住地歎氣,“唉……唉……”

韓鳳庚的心,就像被捅了一刀,他感到疼痛了一下。

韓鳳庚在煤礦工作已經有幾年了,他雖然沒有下過井,但因為在保健站工作,他能比場上的其他人在第一時間裏更直接地看到井下工人出了工傷被抬到井上的情景,那些受傷的工人,顏麵烏黑,隻能看見白眼仁兒和疼痛時齜出的白牙齒,他們的身上,這裏那裏,流淌著鮮紅的血液,那些鮮紅的血液浸濕了烏黑的軀體和烏黑的衣裳,會顯得更加恐怖。他覺得下井工人,真是太可憐了,他們在井下,要經曆艱苦、黑暗以及死亡和危險,即使有一天,能退休了,能結束井下工作了,可很多人卻患上了井下職業病——煤矽肺。這種病,就是人的肺泡被煤塵堵死了,肺泡就失去了張力,肺呼吸量就不夠用;這種病,一旦患上,就終生不愈,就往死憋人呢。患了煤矽肺的人,由於肺不張的緣故,他們的胸廓會逐漸萎縮變形,變成瘦長形,用醫院的行話說,這叫“桶狀胸”。矽肺病人為了吸一口氣,要把頭高高挺起,狠勁拔氣,脖子上的靜脈都拔成了青豆角,就像公雞打鳴一樣才能發出“吱”的一聲換氣聲,醫生們管那種尖細的換氣聲,叫“雞鳴音”。他們睡覺時,不能平躺著睡,隻能半躺半坐,靠著牆,腰背後麵墊一個或兩個枕頭,抑或是墊一個被卷,睡一會兒憋醒了,睡一會兒又憋醒了,那種痛苦,真是生不如死。

他曾經徹夜失眠,曾經回憶起煤礦工人的種種艱難,那樣的回憶搞得他焦躁不安。當他離開托兒所,回到宿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下定決心:收養三個孤兒!第二天,他鄭重其事地把大喜叫到宿舍,很認真地說:“大喜,我已經想好了,我要把二喜和三喜接到我宿舍來,和他倆一起過日子,一起生活。”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要是同意呢,今後就這麼地了。他是東北人,他用東北方言說出了他最後的這個決定。已經被生活折磨得沉默寡言的大喜,滿含熱淚,兩眼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韓叔叔,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韓叔叔這突然的決定,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福音,讓這個過早懂事的孩子,心裏隻有感激,嘴上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孩子仰起頭看著韓叔叔,呆住了。

韓叔叔說,就這麼地了,你放心吧,我會像父親照顧兒子一樣,好好地照顧二喜和三喜的。你畢竟大一點了,叔叔看你也能自己照顧自己了,你就一個人住在托兒所裏吧,要是生活費不夠用了,就找叔叔要,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韓鳳庚把宿舍好好的打掃了一下,就像過年一樣氣氛熱烈。過去,他一直拿不定主意,搞得心理恍惚,現在,一旦拿定主意了,好像卸掉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一下子就輕鬆了。二喜和三喜被接到了宿舍裏,那是真正的有了一種家的感覺,兩個孩子覺得重新有家了,這多高興?兩個孩子高興得活蹦亂跳,就像蹦來蹦去的螞蚱。韓鳳庚看著孩子們高興,自己也高興,買了些布,請人給兩個孩子一人做了一套新衣裳。在孩子的記憶中,自從六年前,自從他們的父親突然消失在礦井下,他們就沒有在同一時間裏,一下子就穿上了一套新衣裳。過去,隻能是在過年的時候,或者穿件新褂子,或者穿條新褲子,衣裳還能湊乎的時候,就在年前洗洗,穿上洗幹淨的衣裳也算是換上了過年的新衣裳,有時候能穿雙新鞋,也會高興出歡天喜地的樣子,可是現在,上衣是新的,褲子是新的,全身上下全是新的,能不高興嗎?當然更高興的是,孩子們覺得自己以後也有大人給撐腰了,和有爹有媽的孩子一樣有信心了,過去不行,過去孩子覺得很自卑,覺得比別的孩子低人一頭。兩個孩子穿著新衣裳,在街上跑來跑去,到這家走走,到那家走走,到處去顯擺自己的新衣裳,這種改變,主要是改變了孩子的內心狀態,這是對孩子一生中的一次重大改變。

韓鳳庚,這個小夥子,從上學到畢業,到參加工作,吃食堂住宿舍,何曾有過家庭經驗?沒有,迎接他的全是一些陌生的忙亂。有時候,他要操心孩子們學習的事情,有時候又要操心孩子們出去打架、或者是被別的孩子欺負的事情,有時候還會突然產生一種恐懼心理,如果兩個孩子去扒火車,被火車輾著怎麼辦?每天晚上,安頓孩子們睡下了,他就給孩子們縫補衣裳,縫補襪子。一個小夥子粗粗的手指,捏著細細的針,那種縫縫補補的樣子,看上去真是有點別扭。

有一次,三喜病了,發高燒,用什麼藥都不退燒。韓鳳庚是藥劑師,對高燒有清楚的認識,弄不好,會把孩子燒成傻子或者殘廢,那是非常可怕的結果。一旦發生那樣的意外,讓他在冥冥之中怎麼和孩子的父親對話,怎麼向孩子的父親交代?他覺得,在冥冥之中,他總是要和孩子的父親對對話,他常常會對冥冥之中的那個人說:“你放心吧,我會把你的孩子帶好帶大的。”如果孩子真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即使不去向死者的亡靈交代,又怎麼向活著的人們交代呢?他好像聽見有人說,你看,你沒把人家的孩子帶好吧?沒把人家的孩子帶好,這是多麼嚴峻多麼嚴肅的考問!

三喜高燒不退,真是把韓鳳庚急壞了,他在心裏著急地說:老天爺呀,你快別叫孩子燒了,快叫我燒吧!他那心急的樣子,幾乎要哭出聲來。盡管他是一個醫務工作者,盡管他經常接觸病人,可孩子總是高燒不退,這讓他真是覺得心裏慌亂,沒有一點主意了。他對自己說,怎麼辦,這可怎麼辦?他把大喜叫到身邊,問大喜怎麼辦。問過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這不是瞎問嗎?大喜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咋能知道怎麼辦呢?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很無助。帶孩子,不是容易的事情,帶孩子也是需要有磨合期的。人們帶孩子,從生下來往大帶,有時候孩子有這病那病,這樣治療一回,那樣治療一回,帶著帶著就有經驗了,就有心理承受能力了,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突然帶著三個大孩子,什麼經驗和體驗都沒有,孩子卻突然高燒不退,迷迷糊糊說胡話,他能不著急嗎?能有主意嗎?同事們看見韓鳳庚著急的樣子,就勸說道,你那麼著急有啥用?莫非你沒見過發燒不退的病人嗎?莫非你不知道有好多發燒的病人,都燒得挺厲害,可就是找不著原因,就是打針輸液全不管用,可突然有一天就不燒了,就好了,這樣的病例不是很多嗎?韓鳳庚說,多是多,可事情輪不到誰頭上,誰不知道那是啥滋味。不行,我得帶孩子到大醫院去。他帶著孩子去了大醫院。住院以後,孩子仍然發高燒,不吃不喝,連續好幾天好幾夜,他一直沒有離開孩子,他一勺一勺地給孩子喂水,一勺一勺地給孩子喂飯。對於一個小夥子來說,居然會做得那麼細心,居然會做得那麼耐心。後來,真的沒查出孩子為什麼會發燒,可燒卻退了,孩子好了。孩子好了,他好像被熬病了,臉色焦黃,眼窩黢青,臉上的肉瘦下一圈。盡管他感到疲勞不堪,可心裏輕鬆了,他笑著對人們說,狗日的發燒,燒著燒著就不燒了,可把我嚇壞了。

把韓鳳庚嚇壞的事情,不止這一次。有一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怎麼等也等不回二喜來。這孩子,天寒地凍的,跑哪兒去了?再等等,還是等不回來。外麵寒風刺骨,滴水成冰,這樣的天氣,要凍死個孩子,那真是太容易了。他一會兒走出家門看看,一會兒坐在家裏想想,越想越害怕。後山上有座矸石山,是井下打巷時打出的矸石。黑牛車從井下把矸石拽上來,往山坡上倒,礦上的孩子們經常到矸石山上去扒著黑牛車玩,嗖一下被黑牛車拉著跑遠了,嗖一下又跑遠了,就像射箭一樣,要是哪個孩子扒不牢靠,一旦掉下去,還不得摔死?還不得讓黑牛車輾死?天氣雖然寒冷,可他卻覺得自己渾身燥熱出汗,渾身都嚇出汗來。他拿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坡上,走向矸石山,走著走著摔倒了,走著走著又摔倒了,黑夜爬山,真難。他沿著鐵道找,沿著鐵道喊。每當他張嘴呼喊時,山風就像棒子一樣戳進他嘴裏,噎得他喘不過氣來。塞北高原的冬天,不同於別的地方的冬天,那是非常寒冷的冬天,荒山上的冬天,會更冷。冷風像刀片一樣,一刀一刀地割疼他的臉。在他確信二喜不在矸石山上的時候,他才懷著僥幸心理走下山去。他到俱樂部去找二喜,沒有。他找到學校,下夜老漢說,孩子們早就放學回家了。他找到二喜的許多同學家裏,也沒有。他身上一直在出汗,都是嚇出來的汗。有時候懷著僥幸心理想,也許孩子已經回家了,那時候他會稍微輕鬆一下,會急匆匆地走回家去,可回家一看,孩子還沒有回來。他出來進去,進來出去,無數次地反複,簡直就是熱鍋上的螞蟻。值得慶幸的是,到了晚上八點多鍾,二喜突然推開家門,突然回來了。回來的孩子,凍得瑟縮發抖,臉蛋兒通紅,好像再多凍五分鍾,肯定就凍死了,你說這多危險,你說這多危險!韓鳳庚聲音顫抖地問二喜去哪兒了,二喜說跟同學們去口泉鎮玩去了。口泉鎮離白洞礦二十多裏地,是個紅火熱鬧的地方,可對於孩子們來說,那應該是一個很遠的地方,應該是一個有家大人帶著去的地方,即使孩子們要去,也應該跟家大人打個招呼呀?他生氣地說,你去那麼遠的地方,咋就不跟我說一聲呢?一氣之下,他揮起手,朝著二喜屁股打了一巴掌。這是他第一次打孩子,剛打完孩子,自己就後悔了。二喜也是第一次挨打,疼是不怎麼疼,主要是感到意外,感到害怕,唔唔地哭開了。孩子哭,韓鳳庚也跟著流眼淚。先前是因為找不到孩子被嚇壞了,現在又因為打了孩子非常後悔,千頭萬緒湧上心頭,止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他流淚了,那是心疼孩子的熱淚啊。他一邊流淚,一邊把久已溫熱的飯菜端到孩子麵前說:“叔叔不應該打你,可叔叔真是太心急了,急糊塗了。”他還說,你別怕,叔叔保證以後再也不打你了,可你也得聽話不是嗎?以後,你可千萬不能亂跑了,你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