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3 / 3)

人們嘩嘩地拍起掌來,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大喜穿著灰藍色滌卡中山裝,左胸上別著一朵小紅花,顯得十分英俊。當他聽到王醜牛講了上麵的一席話時,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韓叔叔悄悄地對大喜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應該高興才對,咋還流起淚來了?”

大喜哽咽著說:“我這就是高興呢!”大喜說著話,湧出的淚就更多了。

韓鳳庚是那麼勸孩子的,可他自己也沁出眼淚來了。人在最高興的時候,據說最能表示高興心情的行為就是流淚,比如戰亂失散多年的親人,忽然見麵,本來應該高興得哈哈大笑,可往往是最初一見時,卻是哭出聲來。這種哭,是高興的哭;這種淚,是高興的淚。

在場的人們,都感到眼圈發熱,都湧出了感動的眼淚,那是真正的感動,是被韓鳳庚的感動。人們熱淚盈眶地凝望著韓鳳庚,向韓鳳庚投去崇敬的目光——久久的崇敬!

大喜結婚以後,韓鳳庚好像更想大喜了,他總是望著東麵的山巒,呆成一根木頭一樣。一年過去了,他還像一天以前那樣想大喜。有一次,韓鳳庚正在家門前望著東麵發呆。東麵的大山擋住了他的視線。大喜在大山東麵的機修廠工作,和新媳婦過著甜蜜的日子,這難道不是他多年來的願望嗎?可心裏咋就這麼寂寞,咋就這麼難受呢?正想著,隔壁家的女人突然跟她說話,把他嚇了一跳。

“嘿,老韓,你是不是又想大喜啦?”

韓鳳庚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女人說當家人都是個這,孩子不結婚的時候呢,盼望孩子結婚,孩子結婚走了又想得心裏怪難受。一會兒擔心孩子別鬧點啥病,一會兒又想想孩子家裏油鹽醬醋的事情,擔心兩個孩子剛到一起過日子,能不能做熟飯,會不會熬稀粥,其實呢,孩子們活得好著呢,當老人的都是瞎操心哩。

韓鳳庚說:不由人,真是不由人,沒完沒了地瞎操心。

隔壁女人說,其實大喜每個禮拜都回來。這才走了三天吧,你就覺得離開好長時間了,是不是呢?孩子剛有了家,啥啥都得安置,也是抽不出時間來。要我說呀,禮拜天,大喜肯定帶著新媳婦回來,你就瞧著高興吧。

女人胳臂彎裏架著一隻米黃色的貓,那隻貓顯出很溫順的樣子,似乎是想讓人明白它在女人胳臂彎裏已經呆慣了,已經呆久了。

韓鳳庚看著女人和貓,笑著說:“肯定回來?”

女人說肯定回來。

韓鳳庚心想:大喜領著媳婦回來,給孩子們吃啥呢?吃過水麵,大喜最愛吃他做的過水麵。澆上羊肉臊子,再加點兒醃出來的齋齋苗兒,真是又鮮又香又爽口。這麼熱的天,也不知大喜媳婦會不會給大喜做頓過水麵?這麼熱的天,咋能不吃過水麵呢?這樣想著的時候,韓鳳庚就激動了。他挎著軍用黃挎包,沿著山坡街往山梁上走,翻過山梁,就在山坡上開始采摘齋齋苗兒。齋齋苗葉莖極細,莖上頂著一朵粉白色的花,花也極小,花朵隻有豆粒大小,采一天也采不了多少,是很辛苦的活兒。采下的花用蒜缸子搗碎,再用鹹鹽醃了,吃麵條的時候,夾一撮兒兩撮兒調進麵裏,吃起來味道鮮辣,又有點怪怪的野味,這碗麵就能吃得極到好處。特別是吃羊肉時,就一點齋齋苗兒,口感會更好。

韓鳳庚在山坡上采摘齋齋苗兒,像螞蚱一樣蹦來蹦去。太陽曬得頭暈,滿頭滿臉都是汗。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是禿山,就隻是一些小灌木,一些馬茹茹,沒個遮蔭處。齋齋苗這種植物又很奇怪,好像總是生長在看上去比較幹旱的一些地方,那些地方就更沒有遮蔭處。不肯下辛苦,又不很勤謹的人家是吃不上齋齋苗的。韓鳳庚一蹲一站地采著齋齋苗。大男人采摘那樣的小花兒,真是費力氣。蹲下去,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陽光像火,真像火,在空中閃閃爍爍。炎熱的大山裏十分空寂,這讓韓鳳庚突然產生了想唱歌的感覺,想使大勁放大聲地唱兩聲,於是,他就望著重重疊疊的群山吼開了: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經過了她的氈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這是一首草原情歌,這首歌曲好像更適合單相思的人來放聲歌唱。從他嘴裏吼出的歌聲,絕不僅僅是一首歌曲,這是從人的內心深處發出的一種更重要的東西,一種浸透著一個男人一生中失去了女人的深沉的回憶。

禮拜天,韓鳳庚把羊肉丁切得勻勻的,都像黃豆一樣大小的小方塊兒,做了羊肉臊子。黃瓜絲兒切得極細,水蘿卜絲兒也切得極細,還有蔥絲兒,準備做碼子。和麵水裏捏進一點鹹鹽,這樣的水和出麵筋道。和麵時要一點一點往麵裏摻水,揉出的麵才硬,才筋,才好吃。韓鳳庚一邊揉麵一邊流汗,二喜時不時拿毛巾給他擦擦臉。揉好了麵,用濕籠布把麵苫住,預防麵上起幹皮。晾了一盆白開水,過麵用。一切都準備好了,韓鳳庚就站在門前瞭望大喜和大喜媳婦。瞭了一會兒,約摸時候差不離了,就回到家裏開始擀麵。麵硬,但男人有勁,再硬的麵也擀得動,麵是越硬越好吃。麵條子切得極細極勻,像壓麵機壓出來的一樣好看。切一縷碼一縷,再切一縷再碼一縷,切麵前灑了薄麵,麵條就沾不到一起了,他做那活兒時,比女人可細心多了。

二喜說,好家夥,叔叔切了這麼多麵,我哥要是不回來,咱們三個人至少得吃兩天,再說了,這麼熱的天,也放不了兩天,放到明天,麵就發成蒸饅頭的麵了。

韓鳳庚說,肯定來肯定來。看那樣好像是商量好的事情。

太陽白花花的懸在天上,陽光像火一樣烤著山脈和大地。空氣中閃爍著烈焰一樣的光暈,這麼熱的天,涼涼的吃碗過水麵,真是舒服。

韓鳳庚和二喜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大喜來與不來的時候,大喜就領著媳婦進門了。大喜一進門,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往嘴裏喝,不是喝,是灌。天太熱了。

大喜聽說要吃過水麵,高興地說,這些天真是太熱了,吃啥都不香,就總想吃叔叔做的過水麵。

過水麵做好了,大家都出溜出溜地吃得很香,好像誰也顧不上誰,就隻顧吃麵了。大喜不抬頭地吃著麵條子,邊吃邊說,真好吃真好吃,還是原來的味兒還是原來的味兒。

韓鳳庚對大喜媳婦說,你剛才吃了一碗調了齋齋苗的麵,再吃一碗芫荽羊肉臊子麵,齋齋苗不能和芫荽一塊兒和,這兩種東西味兒都尖,和在一起誰也不讓誰,味兒就亂了,羊肉臊子調芫荽是另一種新鮮味兒,你吃你吃。大喜媳婦說,我真是吃不下了,真是吃不下了。他說,不行不行,你再把這碗芫荽羊肉臊子麵吃了。大喜媳婦覺得這碗麵真是香,可真是肚子憋,好像憋出眼淚來了。大喜媳婦看著韓鳳庚那張慈祥的臉,看見韓鳳庚半張著嘴,好像在教她張嘴吃麵,心裏一酸,就眼淚花花了。韓鳳庚兩眼不離地盯著大喜媳婦的碗,意思是說,你得吃,不吃可不行。大喜媳婦突然激動地說:“他們從小管您叫叔叔,叫嘴硬了,改口改不了了,我就是您的兒媳婦,我不管您叫叔叔,我管您叫爸爸——爸!”

韓鳳庚癡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答應了一聲。他仰起臉,不想讓大喜媳婦在他的眼裏,看見一個煤礦男人流淌出感動的淚水。

6

韓鳳庚姐姐給韓鳳庚拍來電報,說是患了肺癌,在北京腫瘤醫院看病,想讓韓鳳庚去一趟。這麼多年來,韓鳳庚隻顧蒙著頭拉扯那三個孩子了,一直沒有時間顧及到他的姐姐,現在姐姐患了癌症,肯定是不能再耽擱了,才給他拍電報,才驚動他,才想見他。韓鳳庚對兒媳婦說,孩子們都挺忙的,就別驚動他們了,我自己去看看,過幾天就回來了。大喜周末回家,知道了這件事情,就急忙去了北京,去找韓叔叔和姑姑。可到了北京腫瘤醫院一打聽,病人已經出院了。大喜想:這要到哪兒去找叔叔和姑姑呢?他忽然想起姑姑家的小閨女曾經在信中說過,她在遼寧錦州市什麼閥門廠工作,他就登上了去錦州的火車,就懷著一個什麼閥門廠的一點小線索去了錦州。到了錦州一打聽,錦州有三個閥門廠,他決定挨個打聽,當他找到第二個閥門廠的時候,在傳達室裏打聽到了姑姑的小閨女是個技術員,姑姑的閨女被叫到傳達室,一聽說他是從大同來的,就興奮地說:“你是大哥?”

大喜說是。

姑夫早已去世,姑姑的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閨女在南京工作,小閨女也有自己的家,大喜就覺得姑姑其實是缺人照顧的。大喜跟姑姑商量:您跟我走,回大同,我們照顧您。他背著姑姑上車下車,一直把姑姑背回大同。姑姑在韓鳳庚家裏住了兩個月,礦上已經分派給韓鳳庚一套兩間平房的雙輩房,意思是兩輩人居住的房子,韓鳳庚和二喜一家已經長期住在一起了。韓鳳庚每天盡心盡力地伺候姐姐,也算是對姐姐盡了一點姐弟之情。姑姑看見三個孩子都挺孝敬韓鳳庚,也就去了一塊心病。姑姑說她活不了幾天了,再不走就回不去家了。大喜又一次背著姑姑上車下車,又把姑姑背回了錦州。大喜給姑姑買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姑姑很滿意,感動得哭了。大喜問姑姑,假如我叔叔百年以後,您是讓我把他埋回老家呢,還是埋在大同?姑姑說,就埋在大同吧,埋回老家也沒人給他上墳了,別再鬧個活著可憐死了還可憐,那就太可憐了,埋在大同,你們兄弟們能給他上上墳,他在陰間,也算是當了一回不是爹的爹呢。

姑姑和大喜都哭了,都為韓鳳庚這一生的身世哭得淚水洗麵,一塌糊塗。

唉,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啊!

在礦上,人們經常看見一個白發老漢抱著一個小男孩兒或者小女孩兒到這裏走走,到那裏走走。又過了幾年,人們經常看見一個白發老漢在托兒所門口,送來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又接走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又過了幾年,人們經常看見一個白發老漢領著一個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早晨送進學校,中午和傍晚,人們又在學校門口見到了那個白發老漢。風雨無阻,風雪無阻,炎夏酷暑,數九寒天,那個白發老漢接送著漸漸長大的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那些孩子,就是大喜和二喜和三喜的孩子。孩子們開口說話時,都管韓鳳庚叫爺爺,跟別人家的孫子孫女叫爺爺一模一樣。

多年以前,二喜的兒子出世時,二喜要給兒子改姓,要讓兒子姓韓,可跟韓叔叔一商量呢,韓叔叔馬上拒絕了。韓叔叔說,不行,孩子該姓啥姓啥,不能改!改了姓,你讓孩子怎麼想,他是有爹還是沒爹,那行嗎?沒爹行嗎?

在大喜、二喜和三喜的記憶中,他們的韓叔叔,由一個梳著分頭的小夥子,變成了一個梳著背頭的中年人,又由一個中年人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年人,那根根白發,無時無刻不在述說著韓叔叔艱辛的一生,為他們獻身的一生。他們說,韓叔叔這個人,一輩子幹淨,一輩子要強,他雖然一輩子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讓女人們伺候過穿戴,可他總是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梳著大背頭,比那些有女人伺候的男人都顯得更有精神。

精神是什麼?精神是一個人的支柱,是一個世界的支柱,失去了支柱,人和世界都會轟然倒塌,那是遲早的事情。

我在采訪二喜的時候,他一直都在用手擦抹眼睛,我不能說他哭了,但我相信,他的心,一直都在流淚。他一直都在懷念著他敬愛的韓叔叔。他說自從韓叔叔去世以後,他一直失眠,有時候徹夜不眠,他說他最後悔的是,從2007年開始,他和韓叔叔竟然斷斷續續地分開了一些日子,但他真的沒有想到,韓叔叔會突然離開他們。2007年的時候,二喜的兒子婚姻失敗,一個人在市裏上班,回家連飯也吃不上,的確是生活艱難,二喜兩口子就和韓叔叔商量,要帶著韓叔叔住到市裏去,市裏有兩套因為拆遷買下的房子,兒子結婚用了一套,還有一套房子,二喜兩口子想和韓叔叔一起住,這樣一來呢,他們的孩子下班以後,可以到父母家裏熱湯熱水地吃頓飯,兩套房子相距不遠,老的小的都好照顧了,可韓鳳庚去市裏住了幾天,住不慣,說是連個認識人都沒有,簡直要憋死了,老人又回到了三十裏外的礦區裏,又回到了他們曾經在一起居住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舊房裏。二喜妻子放心不下兒子,在市裏給兒子做飯,這是無可挑剔的母親行為。二喜呢,又想到外麵去打工掙錢,攢點兒錢將來再給兒子娶媳婦。這種父親行為也是無可挑剔的。可韓叔叔怎麼辦?韓叔叔說:“我沒事兒,我一個老頭子了,自己能湊合著吃頓飯,餓不死就行了。”他還說,二喜要給我孫子出去掙點錢,這不是好事嗎?我孫子以後再娶媳婦還真需要用錢呢。老百姓的日子隻能這麼過,不這麼過,又能怎麼過?二喜說,他當時聽了韓叔叔的話,又覺得韓叔叔挺樂觀的,就到臨近的縣份打工去了。他每個星期都要回到韓叔叔身邊住兩天,每個星期都要給韓叔叔買些蔬菜食品。每個星期,他不回市裏和妻子兒子團聚,就守在韓叔叔身邊,可萬萬沒有想到,韓叔叔本來是好好的一個人,三四年的工夫,就不知不覺地有病了。他說,人老了,大概孤獨會是真正的疾病,會是最大的疾病。他說他後悔就後悔在這兒了,要是早知道韓叔叔會這麼快就老了,他說什麼也不出去打工,說什麼也要天天夜夜陪著韓叔叔。

可是,人生啊,不總是存在著許多不經意間的遺憾麼?

2010年的時候,韓鳳庚有了血尿。大喜、二喜、三喜,他們領著韓叔叔到處檢查,尋醫問藥,病情漸漸好轉了。但沒有想到的是,在2011年的7月28日,韓鳳庚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大喜和二喜趕緊把叔叔送進同煤總醫院,住院治療。在住院治療的日子裏,大喜和三喜經常不斷地到醫院看望韓叔叔,二喜則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陪在韓叔叔身邊。醫護人員和病房裏的病人們都羨慕地說,看人家老韓,沒白拉扯那三個孩子,那三個孩子,比咱們親生的兒女都親呢。

二喜問大夫,有什麼好辦法能治好我叔叔的病麼?大夫說,老人患了膀胱癌,要想多活一年半載的,隻能做膀胱切除術,但以後,老人就得背個尿袋子活著,大夫還說,這老人,我們知道,他幹淨了一輩子,還不一定願不願意那樣活著呢,我們得給老人做思想工作呢。韓鳳庚是大同礦務局出名人士,醫務係統的人們當然更知道韓鳳庚,都知道他是一個喜歡幹淨的人。他的外表幹淨,一定是反映著他的內心幹淨。

二喜跟大夫說,花多少錢我花,隻要能治好我叔叔的病就行。二喜閨女說,爺爺做手術,花多少錢我都包了,別考慮錢的事情。大喜和三喜,也都是這麼說的,都爭著搶著要給老人花錢治病。可是,病這玩意兒,是不同情人的感情的,本來大家想等到把韓鳳庚的身體調理得好一些的時候,再做手術,可沒想到的是,到了2011年8月4日下午,醫生突然對二喜說,你叔叔的情況可能不太好,他患的是惡性膀胱癌,已經不行了,連手術都來不及了。韓鳳庚發現二喜的眼睛總是紅的,就知道二喜總是偷著哭。韓鳳庚是多聰明的人,他能不知道自己已經得了絕死症嗎?從二喜紅腫的眼睛上看,他就知道自己得了絕症了,而且很快就會不久於人世了。

二喜對我說,在老人彌留之際,老人躺在病床上,總是睜著眼睛,癡癡地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極力地回憶著什麼,好像總是回憶不完的樣子。

老人是在回憶什麼呢?是在回憶帶著孩子們辛苦還是帶著孩子們幸福?或者是想象著人們經曆的愛情是什麼樣子?

唉,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啊!

從2011年7月28日到8月8日,僅僅12天時間,老人的生命就如殘燈耗盡一般,一下子就不行了。人的生命,說起來是多麼脆弱。但是,從韓鳳庚幾十年來的辛苦經曆說起來呢,他的生命又是多麼堅不可摧!

2011年8月8日傍晚,醫生對二喜說,老人已經肺梗塞了,可能確實不行了。二喜抱住叔叔的頭說:“叔叔,您別怕,您別著急,醫生們都在忙著搶救您呢!”他真想放聲痛哭,可他不敢放聲痛哭,他不想讓叔叔感到生離死別的痛苦。

韓叔叔張一下嘴,張一下嘴,啊啊的像是要說什麼,但他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我們人世間還需要他說什麼呢?一句話,他無愧於今生今世,他是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人!

最後的時刻,韓鳳庚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圍在他身邊的三個孩子,那三個孩子都已經是超過半百的人了,都已經頭頂絲絲白發了,但也許在韓鳳庚最後的一眼裏,他們又回到了那個髒兮兮的孩童時代、那個艱難快樂的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時代。

他滿頭白發,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漸漸地閉上了眼睛,走完了他74年的人生旅途。

二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但奇怪的是,居然掉不出眼淚來。過了一會兒,當他從懵懂中清醒過來,當他清醒地知道,韓叔叔是再也活不過來的時候,他的淚水才真正地開始洶湧流淌。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最親的人死了,一下子是流不出淚的。

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人是不能死在外麵的,死在外麵就變成了孤魂野鬼。大喜和二喜對三喜說,你吆喝著韓叔叔,別叫叔叔斷了氣,我們倆到外麵去給叔叔買裝老衣裳,去雇車,咱們把韓叔叔拉回家去。那三個已經過了半百的孩子,認為韓叔叔還有一絲遊離之氣,還沒有真正死去,他們不能讓韓叔叔死在外麵,他們要讓韓叔叔活著回家。韓叔叔這一輩子,在孩子們看來,他是什麼都沒有,沒有戀愛,沒有老婆,沒有兒女,甚至沒有給自己買下一套房子,他什麼都沒有啊,他真是活得太可憐了。

大喜和二喜邊出門邊叮囑三喜,你吆喝著韓叔叔,別叫他走,叫他等著我們,我們把韓叔叔拉回家去。

三喜說,你們快去吧,別在這兒耽擱時間了。三喜跪在病床前,兩隻手抱住韓叔叔的頭,把臉貼住韓叔叔的臉,把嘴貼近韓叔叔的耳朵,不住氣地吆喝著:韓叔叔,你堅持住,你別走,等回了家你再走。韓叔叔,你別走你別走,你別介回不了家就走啊……韓叔叔,你一定要堅持住,你一定能堅持住,你堅強了一輩子,你堅強了一輩子啊!

病房裏的人們,都被三喜吆喝韓叔叔的樣子給感動了,都灑下了惜別的淚水。人們都說,可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像老韓這樣的好人,要是永遠不死,那該多好啊。

大喜和二喜在醫院外麵匆忙奔走,給韓叔叔選購裝老衣裳。他們真的沒有想到韓叔叔會突然不行了,他們想也沒想過韓叔叔會突然不行了,他們沒想過韓叔叔會死,他們不想讓韓叔叔死。醫院外麵有很多私人開的喪事鋪子,大喜和二喜,從這家鋪子走出來,又走進那家鋪子,又從那家鋪子出來,又進了另一家鋪子,他們要給韓叔叔選擇最好的裝老衣裳,這是他們對韓叔叔要盡的最後一次孝心了。過去的多少年,是韓叔叔一直給他們選擇衣裳,現在卻輪到他們——要給韓叔叔選擇衣裳了,他們真不想做這樣的選擇,可他們又一定要做好這樣的選擇。

這人生啊,是多麼的複雜多變。

在二喜家裏,大喜、二喜和三喜以及媳婦們,還有孫子孫女,他們全都圍在韓鳳庚周圍,他們心如刀攪、淚雨飄灑。孩子們一邊流淚,一邊給韓叔叔穿著裝老衣裳;他們一邊給韓叔叔穿衣裳,一邊悲痛萬分地呼叫著:韓叔叔,你別走,你別走,等我們給叔叔穿好了衣裳,叔叔再走啊!叔叔……你別走……你別走……你別走啊……

韓鳳庚閉著眼睛,他累了,需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