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目倦文長存(3 / 3)

山西不乏寫小說的好手,因親身經曆所限,寫中國知識分子在建國初期就處於時運不齊、命途多舛的小說隻落在了李國濤的手裏。這種重大曆史題材的寫作,不光是在山西,就是放在全國,加上楊絳的《洗澡》,在李國濤之前,也隻有這區區的兩部。其藝術上的價值就不用說了,情節的展布,人物的描寫,心理的刻畫,沒有文化資質的小說家是寫不出來的;人物似乎也並沒有多少虛構的成分,也大多可成為研究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後的案例和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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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九十年代及二十一世紀初,全國進行各省市的行政區劃界線的勘界,我因緣際會,遂忝過任,得以在經濟發達的沿海地區飛來飛去。在飛機上及住處,經常可以看到當地晚報,時不時地就會看到李國濤的讀書隨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李國濤的這類文章是隨著我的飛行而滿天飛;換句話說,是我追著李國濤的文章滿天飛——這,一方麵顯示了沿海地區的報業辦得好,影響也大,另一方麵也證明了李國濤的文章的確是一紙風行,笑傲天下。

三晉出版社社長、總編輯張繼紅在看完李國濤的《總與書相關》送審樣稿後,說過這樣一句論評的話:“李老師的文章,山西無出其右。”我以為此言是“一言為定”之評,十分讚同。

《李國濤文存》有上下兩冊隨筆。其中提到的書,我百分之九十都有,且都讀過或翻看過。有些書也有寫點文章的念想,但就是沒寫出來。看完李國濤的這兩冊隨筆,我老想:為什麼有那麼多同好、同感,李國濤都寫了出來,我怎麼連筆都下不了呢?是懶嗎?自覺也挺勤奮的,顯然不是這個原因;是閱讀的界麵不寬嗎?好像也不是。比如葉天寥的《甲行日注》,李國濤隻是從《明小品三百篇》讀到其中的十七則就寫出了《關於〈甲行日注〉》,而我看過足本的《天寥四種》,計《年譜自撰》、《年譜續》、《年譜別記》、《甲行日注》,以及他妻、子女所作的詩文總集《午夢堂集》,當時就感到葉天寥的《甲行日注》較之張岱的《陶庵夢憶》和《西湖尋夢》,更有一種激憤的悲情,但為什麼沒寫出一篇文章來呢?思來想去,最後歸納到斷代教育和係統教育、新中國教育和民國教育上。

李國濤的讀書隨筆是流出來的,讓人感到那真是想到就寫的。這是民國教育留下的底功。再加他家有很多我們現在已不能想象的古籍善本,打小在這種環境下出來的讀書人,宋真宗趙恒所說的書中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多如簇,早已化為胸中的沉香,心裏想到哪裏,哪幾縷香煙就會嫋嫋升起,心到手到,一篇妙文就這麼出來了。像我等之輩,寫一篇文章,左查字典,右翻出處,寫來寫去,也去不掉“掉書袋”的痕跡。這也難怪,沒受過傳統文化的係統教育,這一路的文章要是寫得好才是怪事。

談外國作品的讀書隨筆,我注意到李國濤非常喜歡董鼎山及他的寫法。我也是極喜歡董鼎山的。起因是看《讀書》雜誌。1979年4月,隨著“讀書無禁區”一聲呐喊,《讀書》創刊,董鼎山開始通過《讀書》的“紐約通訊”專欄向國內讀者介紹當代外國文學,為正欲衝破禁錮的中國思想文化和文學界推開了一扇“西風窗”。我讀董鼎山的文章,一是喜歡他介紹的外國作家新作,二是愛他通曉明白、旁及作家介紹的寫法。現在看李國濤有關外國作家和作品的寫法,也是深得董鼎山一路真傳,沒有高頭講章的經學氣,更不似既沒有留學背景,也不知道董鼎山是何許人也的人所寫的讀後感,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這部小說為什麼好,好在哪裏。

李國濤的讀書隨筆中還有一類是“花木魚蟲”。情趣的多樣性和筆境之高,堪比上世紀的大讀書人葉靈鳳(後從上海移居到香港)。三聯書店出過他的三冊《讀書隨筆》,至今我還認為是寫這類隨筆的經典,時不時翻開看看。他還寫有一本專寫“花、木、蔬、果、鳥、獸、蟲”的小冊子,叫《花木蟲草叢談》,也是三聯書店在1991年出的,我也買了讀過。兩相比較,具體內容有所出入,但靈動和饞人的寫法卻是不相上下的。隻是在某些物品方麵,看李國濤狀寫吃喝的小品,多係北方,感覺更熟悉更親切一些。

我曾經和李國濤有過一次關於“吃”的侃談。事情緣於我編三卷本的《民國山西讀本》。我說,您在《謝泳〈舊時光〉》一文中感歎:“學者讀此書可以找到不少材料,我隻想看看當時山西人和太原人都吃些什麼,結果很失望。那些大學者好像對吃不怎麼感興趣,不寫,或隻是寫得極簡。”我終於給您找到一篇不是尋常人來山西大吃二喝的舊文,是包括洋鬼子在內的名頭很響的記者來山西吃土飯的詳細食單。李國濤說:“趕快拿來給我看看……”

這一篇舊文是抗戰時期,西北記者參觀團訪問克難坡的新聞報道,因不合選文要求,我把它抄在了這組文章的“背景”介紹之中:“中外記者參觀團,因見閻長官以下官兵節衣縮食,生活艱苦,而招待記者團膳食則頗豐裕,心殊不安,曾由鄧副領隊友代表向閻長官請求改用士兵夥食,以示同甘共苦之意。閻長官則謂,以中國傳統道德雲:薄己厚人,如過於簡慢,殊非待客之道,特以親筆函致記者團代為複謝。但記者團仍堅持要求與一般公務員、士兵同食一次,藉表敬意。閻長官遂亦首肯,特於(1944年5月)29日午,用士兵夥食饗客。計每人配發小米山藥煮飯兩大碗,合小米五兩,山藥十兩,又燴菜半碗,內計山藥四兩,豬肉二錢五分,食鹽一錢五分。各記者大吃大喝,甚感興趣。”後來因為事忙,也沒去李國濤家再就這個話題問問看有什麼感想和“味覺”。

有人評說李國濤的隨筆“老到”。風格上說是對的,但我還有一些補充:在“老到”的背後還有著一層思想和批評的力量!如以下這些篇章就是思想性極強的“小文章,大道理”之文:《還會有一流的嗎》《“小女人”何時長大》《這個說法並不明白》《留此頭顱好反思》 《應得師弟之道》《你當不了貴族》《王元化的日記》《散文怎麼寫》《五十年代陳寅恪的感慨》《“博導”又“考研”》《閑說餘秋雨》《不要聽人罵“一幫狗東西”》《詩心·史心·世心》《傳統可怕的一麵》《有人拒領菲爾茲獎》《愛倫堡與紀德所見略同》……這些篇目,隻是我隨手在《李國濤文存》隨筆卷依序簡化列出的,這類有思想力量在內的好文章在“文存”裏還有不少。思想的力量有什麼用?隻舉一個我自己的例。

李國濤在《應得師弟之道》中說:“對先賢、長者、師輩的態度,往往也是一個學風的問題。講究師道,尊敬先賢,也是尊重曆史、尊重傳統的一個方麵。此關治學,亦關做人。”十幾年前 ,有感於有人把蘇雪林捧得過高,隻談她光彩的一麵,略去不大好的另一麵。於是,我寫了一篇《蘇雪林的另一麵》。一位研究台灣文學的學者看到後,感到“味道不正”,批評我“為人不可太刻薄”,我即以一篇《為文就該遣愚衷》回擊。2000年夏季的一天,我到作協,正巧在巷子裏遇到了李國濤。他說:“我看了你寫蘇雪林的文章,文章很好,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史料,但對長輩用那種口氣寫文章不好。”我聽後臉一下就紅了。至今想起,還覺得臉紅。

現在寫散文的人很多,但大多不大知道散文之道,《李國濤文存》是一個樣本。

2014年1月,李國濤托友人送給我一本新近由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的《目倦集》。他在“序”中說:“近兩三年來,覺得目力越來越不行了,看點書,眼睛酸澀困倦得難受。我原先以為,我這一生大約與書相伴是注定了。一卷在手,就可以忘寂。現在才知道,其實不行。一卷在手,你看不下去也不行呀。老花鏡換成放大鏡,費勁不說,頭兩年還行,後來同樣不行。硬看,難受得不得了。讀書的愉悅,抵不上讀書的痛苦。歎一聲:罷罷罷。還有許多買來未讀的書,該寫未寫的文,都放下了。這就是‘目倦集’名稱的由來。”

看到這兒,我很難受。

怕談起書的事惹得李國濤傷心,也很久沒上他家裏送書聊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