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的這兩部研究魯迅的著述就不是這樣。他靠的是實學。他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或帶著自己的喜愛,自己的學問,自己的獨到的眼光,佐以新史料,紮實地進行著個性化的魯迅研究。我很看重李國濤的這種實學研究。因為用小說家的想象來研究魯迅,難免會出什麼錯。記得當年看倪墨炎的《魯迅與許廣平》(上海書店,2001年6月),我就看出一處因描寫而造出的破綻。倪墨炎是魯迅研究圈內的公認專家。既是專家,當然知道寫傳記的深淺,所以他在“後記”中說:“不采用小說家的虛構、想象和編戲劇性故事,真實地寫也會有吸引力的。”盡管抱著“言必有據”的信念,結果在有些地方還是不免有所想象,而一想象就會出錯,這似乎成為一條定律。如,在《上門探視》一節中,倪墨炎講許廣平1925年4月12日初次到魯迅的“秘密窩”——“老虎尾巴”(書房兼臥室)探視一事,說許廣平看見床東邊幾隻疊著的舊箱子上麵的牆上,“掛著司徒喬的素描炭畫《五個警察和一個○》(○是孕婦的代號)”。魯迅買司徒喬的畫,是在1926年6月6日往中央公園觀看司徒喬所作繪畫的展覽會上。顯然,1925年的魯迅書房東牆上不可能提前一年多就掛上了司徒喬的這幅畫,這在魯迅日記和司徒喬的回憶文章《魯迅先生買去的畫》中都有記載。由此我想,寫魯迅,研究魯迅,吃魯迅研究這碗飯,真是太不易了。
研究像魯迅這樣偉大作家的文體,李國濤在理論上作過一些深層次的思考,這就更不容易了。他的這些深層次的思考是這樣的:一、文體是風格的直接可見部分;二、文體是由詞彙的選擇和組合,句式的安排,篇章的組織,修辭手段的運用構成的;三、研究文體的專門科學是文體學。這些理論思考,以及《STYLIST——魯迅研究的新課題》一書的完成,是對魯迅研究的一大貢獻。而對於像我這樣的讀者來說,助益更多——不但可以排除遇到魯迅作品中的深奧語言時,冷汗頻出的一無所知或一知半解,而且能更好地理解魯迅的偉大在何處。
也是看閻晶明的《魯迅的文化視野》一書,我才知道,九十年代,研究魯迅的第一“大拿”汪暉(著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和《無地彷徨:“五四”及其回聲》),已漸為研究魯迅的人士不滿,正為尋找一位“智勇雙全”的精神領袖,一位集批評智慧、發現眼光和優雅語言於一身的批評家而發愁。直到出現了一位寫了篇《殖民地魯迅和仇恨政治學的崛起》大文的朱大可,此種期盼才有了些許轉機。一篇“魯迅新解”的文章,竟差點在中國批評界造就一位“智勇雙全”的頂級批評家,這可是一件吸人眼球的事。可是沒過幾年,朱大可隨意操縱魯迅學術資料,為了奇思異想的立論需要,東拉西扯掏空任何可以為我所用的材料,串接成用以誘惑人的碎片“研究”,就被人看穿,曇花一現的領袖地位轟然倒塌;汪暉的霸主地位也沒長期把持住,2010年,因成名作《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一書,涉嫌抄襲事件而威信掃地。但是,反魯倒魯的事件並沒有因此而住手。近來,關於魯迅先生文章退出中小學課本的喧囂不斷。我想,如果是我寫的《〈野草〉藝術談》,就把這本書寄給有關教育部門。因為這不是魯迅作品退出不退出初中課本的問題,隻是一個讀懂讀不懂的問題。
3
聽人說過李國濤還用“高岸”的筆名寫過小說。是什麼小說,我沒看過。今見《李國濤文存》有一卷是小說,趕快看。共有兩篇短篇,四篇中篇,一部長篇。先看書名為《世界正年輕》的長篇。這一看,就放不下手。
1953年,李國濤從徐州銅山縣賈汪煤礦(現為徐州市賈汪區),調到山東泰安華東煤礦工人速成中學當語文老師。在賈汪煤礦作文化教員時,他曾親曆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這部小說的時代背景,就是知識分子經過思想改造運動之後,各自如何麵對組織“大考”的時代。
1951至1952年,知識分子經過一場人人“洗澡”過關的鬧劇、滑稽劇、悲劇後,一個“洗心革麵”的新世界由此開始。《世界正年輕》,一開頭就把這種思想改造後時代背景和主要人物點了出來:
火車由南往北呼嘯而進。從蚌埠往北去,一站站地露出北方的貧困和單調……(蘇注:江南人看北方總是這樣的眼光和印記)
南京一所師範學院曆史專科的畢業生,手提包裏鎖著畢業證書和介紹信,要到一個學校去工作。在蘇州一帶水土裏養出的白嫩的臉麵現在繃得緊緊的,一雙大眼卻好像要把南方秀麗山河中吸取的水分滴落出最後幾滴。從今以後,喝的是北方的水……(蘇注:蘇州青年女子,小說中女主人公)
不過夏寧芷是堅強的,她一晃腦袋,要把自己那點“小資產階級情調”抖下去……(蘇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後的背景僅此一句,就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楊絳著名的長篇小說《洗澡》開篇,人人都從大地方、小地方往政治文化首都北京跑,《世界正年輕》展示的卻是經組織分配和生活無著落的舊知識分子像鴨子一樣被趕往一個荒涼的礦區中等專科學校。楊絳的小說,前半部寫高級知識分子暫時的無所事事,沒有目標的工作及婚外戀,後半部寫思想改造運動中被“洗澡”的具體活像;李國濤小說的前半部描寫的是一個基層學校圍繞著落實周恩來“改革學製”、“給他們受教育的機會”(詳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上卷,1997年5月,第175頁)的教學場景,後半部寫學校改工薪分為工薪製的評定全過程。楊著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進行中的事,李著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後的事。絕妙的正編和續編。《世界正年輕》內容的好不用多說了,隻說書中的“女一號”人物夏寧芷。
中國礦工文化學校三分校是由礦務局工人文化補習學校更名而成的,住宿條件雖然差,但也不至於把一個剛從南京師範學院畢業的夏寧芷和在複旦大學數學係教過書、已婚且有一個十歲兒子的謝秋柳硬性分配到一起居住。而這正是黨員軍隊幹部出身的黨支部書記兼副校長章元善有意讓行政科安排的。為什麼?小說第四章有所披露:
夏寧芷剛到校,章元善對她有過一次談話。先談讓她改當語文老師的事:“我給你說說語文組的政治情況。敵偽時期的報社編輯、國民黨縣黨部主任、舊式學校的教員,都有。還有幾個小學教員出身的,原來在文化補習學校教掃盲識字,現在隻好依靠他們……沒有黨員,團員你是第五個。你看看,我們難不難。可以說我們麵臨困境,困境!懂嗎?”談完夏寧芷調往語文組,是把她這個團員當作黨員使用的政治作用之後,章元善又談了一個組織上秘密安排:“我給你交代一下吧。謝秋柳是個老大學生,也教過大學,有些水平。但是,她男人是反動軍官,被我們捉住,現坐牢。她的家庭是大商人,現在為生活所迫才應試來我們這裏當教員。否則她當然不會為我們工作的。對她這樣的人,我們可以利用她的一技之長。但是在政治上必須提高警惕。懂嗎?”“她怎麼說,咱們倒不必管。我們內部知道就行。”章校長說的“內部”,當然包括自己。夏寧芷這樣想。同時又聯想到自己家庭也是一個小商人,並不是勞動人民的一員,心裏覺得不那麼心安理得但又特別得意,所以十分感謝組織把自己“內部”進來。
由此,夏寧芷被組織有意安排“臥底”,“告密”與“被告密”者的故事便在這兩位新老知識女性和指派夏寧芷“臥底”的章元善之間展開。
“告密”這個詞近年很流行,有關書刊報及自己披露出來做這事的文化名人也不少。但以小說的藝術形式塑造出一個既心理單純,想法又複雜的“告密”者形象,李國濤是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