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出身徐州的一個大家。民國時代,李家公館那就是一個半島,三麵環水,院子有點規模。有一年我去徐州,住在徐州醫院附近。回來看先生,先生笑說,現在的徐州市醫院,就是他家當年的老宅。先生生在一個愛書人家,家裏藏書極其豐富,四壁書架全是線裝書。生活無著以後賣舊書,裝了一卡車。還剩下半架。1970年代先生回家省親,妹妹指著床腿問,這下麵墊一塊石頭,二哥你看是個啥?先生取出來擦淨,認出那是一方端硯。墊壓太久,有了一道裂紋。怎麼辦?廢了唄。
先生從小生活優渥,接受了完整的舊式教育。先生的舊學修養及持續的興趣,肯定和青少年時期的文化養成有關。先生的小說描述的一個大家族的敗落,當然也有舊年生活的烙印在。先生說,那“郎爪子”炒菜時,我就在邊上看,能寫不好嗎?
1957年的反右,先生逃過一劫,說起來很有戲劇性。先生那是在煤炭係統教書,剛從山東調到山西。山東那邊轉來材料,自然就不吃勁了。開了幾次會,沒有批出個名堂,算是虎口餘生,幸免於難。
先生多次說,我可不是山西培養出來的作家。他在徐州上小學中學就開始練筆投稿,調到山西以前,從1955年開始上海的《文藝月報》,北京的《光明日報》都發表過很像樣的文章。到山西以後,寫作條件很差,蹲坐在床上,拿過紙就寫。山西的報刊發過不少,很快就在山西享有文名。家庭出身不好,幾番辦不成調動,繞了幾個彎兒,才進了文聯。
像先生這樣的文化背景,偏偏落腳在一個革命根據地文學傳統非常強大的省區,這是非常有趣的。衝突和融合,最終兩下相安。他為山西的文學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對於山西的文學傳統有開掘發展的功績。他和馬烽等老一輩革命作家保持了幾十年的友誼。馬烽老師一直到臨去世之前,還把他當成可堪交流的知音。他認為在山西,李國濤是可以說幾句心裏話的為數不多的人。
先生多次大力評介過山西文學流派,他對於“山藥蛋派”的成就局限,當然了然在胸。對於革命文學的流變,也經常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很看重趙樹理繼承的五四精神。先生喜歡趙樹理1930年代的小說。他認為趙樹理承接了1930年代的魯迅傳統。1934至1935年,趙樹理寫過長篇小說《盤龍峪》,那已經是非常成熟的現代小說,和《小二黑結婚》同樣優秀。早在1930年代,趙樹理已經形成了《小二黑結婚》式的寫法風格,遠在延安《講話》之前。現在人們都習慣把趙樹理的創作歸結為根據地文學,其實這是非常簡單化的貼標簽。
先生非常看重三十年代文學,推崇魯迅巴金沈從文等大師,先生的文章,更多的師承周氏兄弟。魯迅周作人,是先生的珍愛。尤其周作人,先生多次推介他的文章的苦味澀味,可惜我一知半解,學不來更寫不來。
先生自己的文章,尤其是近些年的文章,寫出了境界,寫出了滋味。什麼滋味?那是需要仔細咂摸的。先生自己說,他曾應約給一家晚報寫稿,每天發在報頭右側。發了一陣子,總編說,算了吧。總感覺這文章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兒,不對勁。先生笑談,什麼味兒?就是傳統文化的濃釅味兒。沒有沾染革命政治的火藥味兒。現在的報刊,毀滅文風,官文都一個腔調,漢語最好的表達化為烏有,幸虧自己還有點舊學底子。他說:我總算沒有被徹底改造了,還留下那麼一點味兒!
看到1949以後,一些所謂革命作家獨步文壇,飛揚跋扈,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先生特別反感。先生冷眼相向,喜歡這樣奚落他們:是的啊,能寫的都不讓寫了,那不就數著他們了?
但是對於山藥蛋派作家群,先生依然以豁達的態度,給予他們較高的評價。我理解這其中有客觀分析,也有深交和理解在內。他時常誠懇地評說,馬烽這些人是很有才華的,那種農民式的聰明和幽默,哪裏去找?小說裏表現得多好!可惜他們遇上了那個極“左”的年代,一代聰明作家浪費了才華,不得施展。時代誤人,造化弄人,要這樣理解山藥蛋派。
文學評論是先生的專業,文學編輯是先生的職業。翻譯是偶一為之,寫小說是臨時客串一把。我以為,一直到先生近些年的文化隨筆寫作,先生才算走進了自由寫作的理想境界。先生以作家加學人的身份走進去,在中國曆史文化的房間任意出入。林林總總的曆史人物,紛紜複雜的曆史事件,浩如煙海的曆史典籍,先生拿過來為我所用。在曆史文化的長河裏泅渡,先生得心應手,臧否人物,指點當今,都可以看到源流,看到走向,看到曆史的強大慣性力。文化是一個深邃的海,深水不流,卻是一定要注入無形的力量,影響眼前的一切。先生的眼光已經不再專注山西一地,不再專注六十年的是非。他馳騁在高天,沉潛在深海,探海得珠,老馬識途,文章寫到這個份上,不愧為人師表。
回頭再看先生和山西革命老根據地文化的融合,此時自當有解。先生堅持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化自信。幾千年的文化積累,絕不是幾十年的變革能夠改天換地的。革命文化不過幾十年,麵對傳統,如鹽入水,餘味還在,化為無形。新社會絕不可能在舊社會的廢墟上橫空出世,遺世獨立。革命文化最終也會融進傳統文化的茫茫大海,中華文明海納百川一脈相承。先生寬容淡定的看著滄桑流變,相信著一切畢竟分久必合。
以我的眼光,像先生這樣,有民國經曆,有舊學修養,1949年以後,對新文化建設卓有貢獻,這樣的老作家老學者還有多少?不多了。我們應該加倍珍惜才是。尤其可貴的是,先生全身遠禍以後,在一個以破壞舊世界為時髦的時代,重視的是文化的傳承建設。先生在晚近的著述,更加貼近古風,以彰揚曆史文化為用心。先生文章並不陳舊,其中卻可見老派文人的風骨。先生順接了前代的遺產,後人理當接力繼續。先生的價值會越來越凸顯。隻有俗人妄人才會輕慢先生這樣的老作家老學人。
應該在這個基點上理解先生的寬容和淡定,那是一種性格,更是一種文化態度。先生這些年,從容看世事,臧否都在心裏。相信曆史會矯正一切。先生的平和衝淡,是老人的慈祥,也是老人的超脫。各種思想流派交鋒,先生持論公允,從不聲色俱厲,咄咄逼人。在山西文學界,先生的學子也都各掌文事,先生從不驕矜。先生一個藹然長者,和誰都友好相處。先生沒有對頭,但先生不是和事佬,人們敬重先生,是因為先生的學問,因為先生的德行。在這個意義上,說先生是好人,那是高尚高大景仰認服的意思。
我這些年,也寫過一些批評山西,批評山西文學傳統的文章,先生一再告誡我,切記有理和有禮。有理是道理上站得住腳,有禮是禮數要盡到。功過是非,曆史會有結論的。這事最好讓別人去做,讓這個胡同以外的人去做。先生說。
我沒有完全聽取先生的教誨。在一些地方,依然鋒芒畢露不留情麵。對於我的魯莽,我不知先生如何理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路。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我的學力,我的修養,距離先生不可以道裏計。想想自己,能做一個仗義執言的魯男子已經很不容易。對照先生的修為,隻能慚愧。
我唯一擔心的,是先生文集出版以後是否擱筆告別寫作。以先生之高齡,收拾成果一般都有總結一下,刀槍入庫的意思。文集出版,喜悅不盡。若果以此告別,將再也看不到先生優美的文字,又是無盡的惆悵。
我在心裏暗暗念叨,先生年事已高,如果體力目力不及,那就少寫點吧。完全停止讀書寫作,在先生,不應該,也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