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文化隨筆,外界估計不足。前幾年我去上海,抱著先生四大冊打印文稿尋求出版,結果沒有談成。我以為,隨著時間的淘漉,先生的隨筆,遲早會獲得應有的評價。那是會讓更多的人驚訝的。
山西的文化人,令我敬仰的不多。我曾經這樣評價先生:在山西,如果問,誰算是編輯名家?和李國濤一樣入選的,可以有若幹人。再問,你會寫小說嗎?有一流的小說嗎?立刻會汰出一批。接著再問,你做過影響全國的文學評論嗎?留下的就更少了。如果還有留下的,再問:你懂外文,能翻譯嗎?這,恐怕就隻能留下先生一人了。
這樣評價,先生當得起山西文壇第一人。
我1983年秋天調進山西文學月刊社,先生那時已是主編。當時老家運城不放人,先生找了宣傳部長斡旋,我得以脫鉤到位。自此以先生為師,不敢怠慢。這倒不完全因為知恩圖報,先生的道德文章,在作協係統盡知。我作為後生,隻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1980年代初期的文學,那是怎樣一個盛景啊。社會熱捧,編輯盡職,從業者無不自豪。全中國奮發踔厲蒸蒸日上,這是全景裏的一個園區。先生的文學功業主要成就於這個年代,大體與八十年代共始終。在改革開放的高速時段先生釋放出最動人的能量,許多事情是值得回憶記述的。
我剛到編輯部,辦事不知深淺。不久回老家運城,帶回兩個作者的稿子。交給主事值班的周宗奇,他立刻簽發,當月一起發表了。一日上班,先生把我叫到主編室,問:運城那兩個稿子是你帶回來的嗎?我說是。他說:今後再回運城帶回稿子,要麼交給責編。要麼,你就不要帶。他們給你也不要帶。就這。去吧!沒有多餘的話。也不容分辯。我唯唯退下,一頭霧水,不明就裏。至於知道運城片責編有意見,那是後來聽說的。現在說這些,也無非是證明先生從嚴治刊的決斷。在一個散漫慣了的作家群體,那時的《山西文學》,可道是製度嚴明,井然有序的。
那時我們都怕他。不隻是像我這樣寂寂無名的,就是張石山李銳這樣的遠近知名的才俊,哪一個提起李國濤,不是屏聲斂氣?在編輯部,一個一個守規矩得很。這也不是嚴刑峻法所能解釋了的。先生的人格力量,先生的文學成就都有無言的震懾力。
那時的山西文學,不但訂戶踴躍,國外也有青睞。日本的小林榮,常年翻譯山西文學的小說,每年印一本,叫做《中國農村百景》,在日本出版,頗有影響。大約1985年,他來山西訪問。這是“文革”以後山西作協第一次接待外賓。《山西文學》作為具體的承辦單位,除了文學活動,還有不少的禮儀應酬。一班元老們對他出麵,那叫一百個放心。
1988年作協換屆,大會選出了三個副主席,李國濤先生列在其中。換屆以後作協黨組班子難產,主事人想邀先生入閣,先生拒絕了。
好多人都在猜測先生的作為。其實沒什麼多說的。先生不願意做官,先生隻願意做一個作家學人,以文化功業建樹影響社會。和傳統文人一樣,先生更願意在野,議政議文,劃清執行和言說的界線。把自己的職責,牢牢地劃定在著述言論。
傳統的中國文人曾經有立德立功立言之說。事功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亮點。遠離權力,疏離權力,置身事外,做自己的文化建設,這是先生的定位。麵對這一次巨大的誘惑,先生沒有迷失,這是人們最敬佩先生的。
先生執掌山西文學這十餘年間,我以為這是刊物最好的時段。時也運也命也。《山西文學》最美好的年華,和一個眾望所歸的大家相伴,這是緣分。
“文革”以後文學刊物複刊,山西還叫《汾水》,老作家兼任主編,先生做編輯部主任,那已經是中流砥柱。先生在別人並不看重的自然來稿中,一眼選中了成一的《頂淩下種》隆重推出,這篇小說很快榮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成一由此脫穎而出。此後《山西文學》連連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名重一時。先生任主編以後,我以為《山西文學》的變化,要在於藝術因素暗暗增強,逐漸擠兌了政治傾向的濃重顏色。大同的一篇小說,先生強調的是“雁北鄉村的風情畫”。這在1980年代都是很招忌諱的評介。臨汾的一篇小說,名為《但願人長久》,先生提筆就改成《小女人》,看得我們目瞪口呆。刊物發稿,先生創立了一個小欄目《編稿手記》,就是要編輯對稿子說些自己的看法。先生以徐漫之等筆名寫了很多編稿手記。隨意點染,收畫龍點睛之妙。以至於編稿手記成為《山西文學》的一道風景,配小說那叫點石成金,賞心悅目。山西的小說,逐漸改變了政治色彩鮮豔或者政治加藝術的笨拙表達,走向生活的混元狀態,先生有推進之功。
1980年代中期,現代派已經西風東漸,愈演愈烈。先生不了解現代派嗎?絕對不是。這一年《山西文學》出了個“封麵問題”,連續幾期使用 變形畫,外界一片噓聲。先生沒有慌亂。事後先生說,魯迅的《呐喊》、《彷徨》的封麵畫,不都是幾何圖形嗎?1930年代先鋒,100年以後還是先鋒。先生對西方藝術思潮也甚是關注了然。創作會上,先生援引索緒爾的《語言學教程》,講解“語言”和“言語”,“能指”和“所指”,結構和解構,從英文到漢語,暢通無礙,昆亂不擋。聽得我們如聞天書。那時的新批評、原型批評、俄國形式主義等,這些理論的傳入,在山西,我們都從他這裏開始聽到第一聲。我那時也惡補一些外國書,囫圇吞棗,食洋不化。一次在先生麵前大講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先生狠狠盯了我一眼,那眼神要把我刺穿。心下忐忑,回家連忙打開一看,原來阿爾都塞的書名是《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我這是露了大怯,隻看了個書名就在那裏燒包。先生對於這種不求甚解的文風十分鄙棄。省內一位喜歡名詞轟炸嘩眾取寵的理論家,大文推薦西方風行的《曆史研究》,把享譽全球的學者湯因比多次叫做湯比因。先生忍不住嘲弄:你那研究的是思克馬主義啊?
不久編輯部收到呂新一篇小說《那是個幽幽的湖》,小說顯然接受了現代派表現手法的影響,情節隻有斷片,人物隻有暗影,通篇都是神秘的暗示。小說發還是不發?責編拿不準,推給了主編。為了這篇新人新寫法,先生召開編輯部全體大會,集體討論,號召每一個人都發表意見,不管責編非責編,每個人填一份發稿簽。由編輯部集體討論一篇小說的發表與否,在辦刊曆史上罕見。以先生對文壇大勢的判斷,先生當然熟知小說寫作的新變化。我看先生早已成竹在胸,讓大家都參與進來討論,那是一次文壇新思潮的普遍教育。山西的小說,由此不那麼古舊。呂新也由此一躍成為活躍的小說家。幾年以後,呂新的小說走遍全國,在各地名刊搶灘圈地,他當然不會忘記,誰是他的第一推動力。
主持《山西文學》,這可說是先生文學活動的主要“政績”。人們常說,山西的作家都起步在《山西文學》,這倒也不全是誇飾之詞。成一李銳柯雲路鍾道新張石山韓石山再到張平,這一批山西文學界的重量級人物,哪一個沒有得過先生的扶持獎掖?幾代作家由《山西文學》出發駛入快車道,幾代作家敬重他,視他為師長。《山西文學》合著時代的節拍,走過了1980年代,那一度輝煌,當然和一個人的名字有關。這是時代使然,也是他的事功。道德文章之於管理,原來有這樣巨大的作用。在先生身上,這一點表現最為鮮明。
先生退休以後,自此坐擁書城,以寫作為人生。我作為後學,常到先生那裏請教。十多年以後我也退休,去得更多了些。去了,無非談國運,談文脈,談讀書寫作。有一天先生說,咱們這幾年的談話,收起來有一本書了。我驀地恍然大悟。退休以後,對先生的了解才越來越多。直覺走近先生,竟然是從退休以後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