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漫說李國濤先生之為人為文(1 / 3)

漫說李國濤先生之為人為文

專欄

作者:畢星星

《李國濤文存》五卷本終於出版了。先生把自己的文集叫《李國濤文存》,這更準確。它遠遠不是一個完整的收集。不說別的,近些年的小隨筆,先生隨寫隨丟,到哪裏找去?先生並不怎麼珍惜自己的文字,他自我介紹說自己“喜寫稿,亂投稿,偶發稿”。先生說自己1955年首次在《光明日報》發表評論文章,“沒什麼影響”。“近十餘年,目力不佳,隻能寫千字文,在許多報紙副刊上發表,隨寫隨忘,無足道者”,看出先生對自己文字成就的淡泊平和。但你看看這皇皇五大卷,再看先生成文的集子:論文集《野草藝術談》,論文集《文壇邊鼓集》,專論論著《STYLIST—魯迅研究的新課題》,長篇小說《世界正年輕》,長篇小說《依舊多情》,隨筆集《世味如茶》,就知道先生的著作豐富,涵蓋創作研究幾大領域。就在編發這五卷本的時候,先生同期有30萬言的隨筆集《總與書相關》出版,還有一本很精致的小開本《目倦集》。他好似一個忙碌的農夫,你跟在他身後捆紮,他卻是邊收割邊拋撒,誰又能搜盡他的耕種和收獲呢?所以說看似皇皇五卷,其實也隻是一個大概的搜羅。先生零星的撒在各地報刊的碎玉片瓊,恐怕就隻能任其星散,在暗處熒光閃爍,隻待再再集束。

先生謙和低調,說到自己的文字影響,他說,稍有影響的論文有《且說山藥蛋派》(《光明日報》1978年12月)和《汪曾祺小說文體描述》(《文學評論》1987年第4期)。其實,這是先生的得意之作。前者可謂一箭定天山,為中國最大的文學流派定了名稱。命名就是創造。這個名字幾十年一路叫過來,叫響了山河萬裏,這塊國土上的人們,從此不能隨意輕薄山西的文學成就。也由此,他和馬烽為首的山西幾代作家群,結下了深厚情誼,形成了互相感知互相推動的創評關係。後一則,先生在文體研究,開風氣之先,推波助瀾於後。由魯迅的創作發端,一眼看30年代,一眼看當代眼前。沿革流變,各呈奇妙。眾聲喧嘩中高標文體研究,自是由政治到藝術文學轉型的深度開掘,也是先生的慧眼獨具。在這一波文體學研究的巨大聲浪裏,先生發出了強大的個性化的聲音。中國文壇的藝術描寫的深化推進,先生的貢獻,值得大書一筆。這哪裏是“稍有影響的論文”幾個字能夠輕描淡寫了的。

收到文集,我當即打開翻過。有些文章,原先就看過,這次重新看了。幾十年過去,時光依然難以遮掩先生文字的清輝。比如小說《郎爪子》,這是先生改換筆墨寫的最早的小說。當時我是責編。我填稿簽,感動先生的老辣。先生那時是《山西文學》主編,一貫給別人發稿,我們這些編輯也都是給天南海北的作者填稿簽。偶一日,給自己的主編填稿簽,也有生怕拿不準的擔心和忸怩。國濤先生大概也覺得有趣,我一邊寫,一邊他就要拽過來看。我驚訝在先生一改習慣,小說竟也這般精彩,自然評價很高。他看了隻是嗬嗬的笑,簡短地吐出幾個感歎詞,不再說什麼,那臉上寫滿了自謙。所有這些,至今曆曆如在目前。這個短篇後來入選隔期的《小說選刊》,中國作協那邊很快傳來消息,有人打聽高岸是誰。高岸是誰?國濤,高岸,互為表裏是也。一篇《郎爪子》,寫一個大家敗落以後的頂尖廚師。乾坤挪移,家道敗落,無技可施。廚師的失意沉淪,主人的貧困潦倒,一切都無可遏止。一個家族的垮塌,一個時代的垮塌,全在其中。當社會劇烈變遷,驚濤拍岸,一個人,一個家族沉溺入水,又算得什麼呢。

這一時期的小說,先生由短篇到中篇再到長篇,幾年間,完成了一輪橫掃。我那時看過幾個中篇,隻覺得把解放前夕的時代動蕩描畫得震撼人心,有的畫麵,幾近驚悚駭人,如那個封死在銀行地下室金庫的誤入者。中原大戰,政權易幟,後人隻有歡呼,其實當時時局的劇烈變動,各色人等的心理震蕩,遠不是用一場勝利能夠概括的。就像龍應台的《大江大海》,那失敗的一群,也是一種顏色的人生。同一片國土上,摧枯拉朽犁庭掃穴和倉皇辭廟顛沛流離,都是國人的歲月。先生的家鄉徐州那時正是一場戰事的中心,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和體驗。先生的小說,展開的正是王朝更迭大變動時代的市民的身不由己。革命變革推進曆史,人道災難也在所難免。先生平實地講述這一切,這是先生的獨特視角。

有關先生的小說成就,不是我能夠輕易言說的。當年牛玉秋先生曾經有一篇《高岸小說的文化品格》,由中篇《紫砂茶壺》,長篇《世界正年輕》、《依舊多情》,論述先生的文化修養,精神選擇,文化定位。牛玉秋是國內著名的小說評論家,論文發在《文學評論》。他說先生1950年代對生活的認識接近王蒙,1990年代對生活的批判接近楊絳。由《青春萬歲》向《洗澡》靠近,這大約就是先生的精神曆程。先生和王蒙占有同樣的生活材料,先生卻比王蒙晚寫了幾十年,回頭再看幾十年以前,可愛的青春躁動和幼稚的青春狂熱,已經嬗變成為冷靜的曆史辨析。先生寫1950年代後發製人,既是時世使然,何嚐不是先生的幸運沉潛。

先生研究汪曾祺小說,那麼汪氏小說的代表作是什麼?世人都說是《受戒》,《大淖記事》。隻有兩個人說是《職業》。一個汪曾祺本人,一個李國濤先生。由此可以知道,先生對於汪曾祺,相知何其深。汪氏要出小說集,請先生作序,先生的論文,汪氏特意作為跋文附後。這些都可見汪氏心裏先生的分量。

由文學評論寫作進而進入文學編輯崗位,並由評論轉入創作,最終進入文化隨筆寫作。這大體是先生的職業生涯的筆墨轉換。先生說,在每一個點,他似乎都不久留。這是實情。先生退休以後,所寫最多的是文化隨筆,先生的寫作文體歸結於此,也是意味深長。隨筆短文居多,先生戲稱為千字文。這些年,全國各地報刊點點開花,究竟有多少篇,恐難以統計,說數百篇是有的。先生由此引起關注。

有關先生的文化隨筆,在《總與書相關》出版時,我曾寫過一篇短文,介紹先生的短文寫作。你驚訝,先生讀過多少書呀!那是古今中外,經史子集,無不涉獵。古典現代,先生都不含糊。先生習古,不泥古,現代派也熟,並不跟著時髦變臉。談魯迅,梁任公,陳寅恪,這些好說,那麼張之洞、龔自珍、傅山呢,談的人就少了些。先生欣賞晚明小品,張岱,這愛好就更精細了。至於談古人文章的“圈”和“點”,考證“羽扇”不是“塵尾”,總還算是文字考據,那麼說寒柳,說山西小吃,說豆芽呢?說山東苦酒,說隨園食單呢?在先生筆下,隨便什麼信手拈來,都能涉筆成趣。先生讀過的書有多少?集子裏經常見到買書讀書記錄,某某書,500頁,買來,讀了。說來輕鬆,眼前要過多少密密麻麻的黑字呀!查一個材料,要翻開某某全集第幾卷,無不中的。先生記憶超人,時常是遇到疑竇,就能查到相關的書。考一個“盥洗”,先說甲骨文訓詁字形,接著舉出《紅樓夢》多少回李紈洗手,嗣後又舉出《左傳》晉文公洗手帶來的“國際麻煩”——有趣極了。翻開周作人的什麼書,翻開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劄記》,所指不虛,讓人敬佩。好些書很生僻,不是專家不去看,有些書都是大部頭,多部頭,比如梁任公的書,這些全裝在先生的腦子裏。

文化隨筆講究文字。先生的文字也好,不是一般的好。先生在書中,幾次談到散文的寫法,《散文最要平常心》、《文章喜家常》,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寫文章最好說家常話。誰不想像嘮家常一樣寫文章?那要有那種能力才行。各類大家文章,各類世態人情爛熟於心,你才能將深刻的道理以平常心看待,以家常話出之。先生曆數近代的好多文章大家,莫不以家常話談論,那是因為在先生眼裏,這些已經成了家常。我寫文章,每到緊要處,為了顯示深刻,為了說明問題,不由得就使用艱深的概念,繞著彎子的推理,那是因為在我心裏,他們本來還是高深的複雜的,我沒有能耐用家常話說清楚。先生的文章看似淺近,讀那麼一篇,就讓你猛醒,又讀那麼一篇,讓你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就是一個小知識,卻也牽扯到東西南北犄角旮旯,輕鬆一笑裏,讓你獲益。文字明白曉暢,都是常用的詞彙,常用的句式,沒有故作驚人的修辭,似乎一切都尋常,這卻是最不尋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