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子人格儒雅風骨(3 / 3)

《論語》多言“君子”,孔夫子自身便是一位最偉大的君子。孔子主張“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主張自是相當明智,但也客觀證明了春秋時代的活潑寬鬆。上蒼生人以腿腳,自由遷徙是天賦人權。你這兒迫害知識分子,老子抬腳便走。民國年間有謠諺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這位爺憑什麼如此氣粗?原來時代寬鬆,遷徙自由啊!後來的被汙名化的臭老九們,你能往哪兒逃呢?

《論語·公冶長》篇第二十一章也講到在無道邦國生存的例子。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寧武子其人裝傻充愣,外示愚魯,韜晦自保。孔夫子是一位偉大的仁而智者,連他老人家都不無讚歎:這個人假作愚魯的功夫,我們不及他啊!

李國濤老師是怎樣逃脫躲過了曆次運動的迫害的呢?我們不得而知。恐怕李老師自己也說不清楚。我猜想,李老師也是一位仁而智者,他的睿智聰明,隱忍潛藏的智慧,一定對他的生存起過決定性的作用。李老師待人寬厚,與世無爭,這樣的君子人格,也一定對他的生存起過決定性的作用。

——曆史充滿血腥,但也總是給人希望。秦始皇們,焚不盡天下詩書,殺不絕天下士子文人。強韌的文明,在與任何暴虐的對抗中,贏得了它的偉大榮光,證明了它的生存偉力。

我再說說我親見的李國濤老師唯一的一次暴怒。

作協院內三號宿舍樓,是七十年代末建成的。分配住房年代,家家無房、戶戶短缺。新建住宅樓如何分配?成為全機關最敏感的民生大計。黨組決策,成立了分房機構。部分黨組成員之外,機關各部門還選出了代表進入分房機構。編輯部代表,是李國濤和周宗奇二人。

每到分房或者調工資,馬烽老師總是帶頭表態。他當時住在四合院平房裏,斷然聲稱:我就死在這個房子裏好啦,我不要求分房!調工資也是,馬老師率先表態:我的工資夠高的了,有限的名額讓年輕人們增加一級工資吧!馬老師帶頭,西戎以下幾位師長也都紛紛表態;幾位夫人,自然是馬烽夫人段杏綿老師帶頭表態,隨後各家夫人從善如流,統統不參與調工資。馬老師的風度,不愧是幾位老作家裏的領頭羊,機關黨組的一把手。但馬老師既然是黨組一把手,盡管個人不要求分房,也不具體參加分房機構,具體如何分房,牽扯到利益分配蛋糕切割,卻到底脫不了幹係。人們的種種訴求,或有登門懇告,或有段杏綿回家轉述,馬老師自是了然於胸。正如全機關人員一致認可的:馬烽掌控全局,機關裏什麼事能繞得過他去?

我當時住在機關外居民大雜院,屬於有房者,對於作協分房有點事不關己,沒有閑工夫去關注。然而分房中的種種擾攘,在機關裏沸沸揚揚,令人耳根不得清靜。

先是聽說周宗奇在分房機構會議上,當眾對段杏綿拍了桌子,摔門而去。起因是:分房機構有過多次研討,形成了基本合理的分配方案,據說段杏綿老師說了點別的意見。段杏綿說話,那背後可就是馬烽的意思啦。周宗奇摔門子,是衝這個。當時,鄭篤老師參與主持作協工作,出任分房機構領導,追出來指責周宗奇。鄭篤個子小、嗓口大,像是京戲黑頭那樣的聲口。話語裏有威脅周宗奇的味道:

周宗奇!你太放肆!你眼裏還有沒有領導?

周宗奇紅臉漢子,偏生不懼這一套,直撅撅頂了回去:

毬哩!說是尊重群眾意見,自己在後頭操控,我見不得毬這個!

然後,就是李國濤老師在編輯部的那次暴怒了。

記得是一個下午,當時在辦公室當幹事的曹平安來編輯部,催促李國濤去開分房機構會議。先是在房間裏,李國濤拒絕去開會。聲音不高,態度堅決。曹平安就繼續低聲慢氣笑模笑樣來催請,仿佛分房是老曹的家事,老曹懇告誰去幫忙似的。記得老曹回了辦公樓那麵一趟,大概是秉承了鄭篤等領導的指示,再次來編輯部催請李國濤。這一回,李國濤疾步走出編輯部大房間,在走廊上對曹平安起了高聲。那是我僅有一次見過的李國濤的暴怒,房間大開門,李老師憤怒的聲音從走廊上帶著回聲傳進編輯部來:

我不去!你就告訴他們,我李國濤不參加分房小組會議!全體分房小組成員,大家研討半個月,所有群眾意見,加起來不如馬烽的一個屁臭!

我不在走廊上,沒有看到當時曹平安先生的臉色,也不知道曹先生是怎樣離開現場,又如何去彙報情況。李國濤老師岸然回到編輯部來,麵色煞白。房間裏的空氣凝固了一般,諸位編輯繼續埋頭看稿,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中的這些事,時過境遷,寫下來講出來,或許隻是一點小小趣聞,一截談資。但這些事,之所以留在我的記憶中,曆久不滅,總有它值得留駐的意味。

李老師的幾番忘懷大笑,想來令人感歎。囚徒脫出牢籠、奴隸掙斷鎖鏈、戰士得慶生還、靈魂重獲自由,不過如此。可以設想,專製暴政,曾經怎樣戕害壓抑過一位知識分子的精神啊!

李老師的一次暴怒,則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君子的風格多側麵。君子又何嚐總是溫良恭儉讓,君子仁為己任、勇猛剛健,何嚐缺少擔當。正如孟子歸納的大丈夫氣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李老師,是一位學者,是一位讀書人,當然也始終算是一位布衣。李老師的那次暴怒,頂多算是布衣之怒。布衣,小小老百姓,曾經不敢言甚至不敢怒,生活在這樣狀況下的人,對這樣的壓抑該是有著刻骨的體察。布衣之怒,不能不讓人擊節讚歎,連聲喝彩!

前不久,山西出版集團隆重出版了五卷本的《李國濤文存》。

這是山西作協的一件大事,也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為這部作品的出版,《山西文學》編輯部的晚生後輩們積極踴躍,出了不小的力氣。那麼,這部書的推出,就更其是一件值得稱道的好事。對我們尊敬的先生長者,有一點反哺回報,首先感動了我們自己。

古人有言,仁人誌士追求的所謂“三不朽”,是為“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那是中國讀書士子的宗教般的情懷。

李國濤先生近六十年筆耕不輟,著述等身。他的評論文字,見識高拔、器量宏闊;他的散文隨筆,雋永超逸、雅致從容;他的小說,文化意味濃重,藝術化地再現了被時光遺棄的過往,更艱苦卓絕地發掘出了蒙塵過厚的某種傳統精神。

李國濤先生擔任我省作協機關刊物主編多年。建造晉軍多級梯隊,托舉文學大省輝煌,大有功績。

李國濤老師謙謙君子,風骨儒雅。立身處世,言語舉動,堪稱行為世範,是我心目中由衷敬仰的師長。

立言立功立德,李老師在幾個方麵都無愧是我們的先生。

我們南華門東四條,是一條著名的巷子,也是老太原大肆拆遷新建的進程中得以留存的一條普通巷子。大家工作在這裏,生活在這裏。這裏氤氳著某種寶貴的文化氣息。

李老師年事已高,說來已是八十有五的高齡。

他尋常天天出門散步,和他的老伴楊老師相隨了,踽踽而行,成了我們巷子裏的一道風景。

對了,除了作家協會的人員之外,南華門還保全有一家獨門獨戶的四合院。那個院落,屬於私產,不歸作協機關。院子的主家開辦了一所幼兒園,名堂響亮,叫做“陽光幼兒園”。每日早晚,上下班時光,家長們迤邐前來接送孩子。巷道裏於是顯得很亂,但也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機。孩子們注意到那位老爺爺了嗎?他們感覺到這條巷子裏的文化氣息了嗎?

文明自有其遺傳密碼,以我們無法盡知的方式傳播。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華夏文明,生生不已。

李老師的一部長篇小說,題目是“世界正年輕”。

這個題目真好。

南華門巷子裏,文氣氤氳中,陽光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