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讓人驚歎,李老師開始發表小說了!多年當編輯看稿件,不會消磨人的創作靈性嗎?長期搞理論寫評論,不會格式化人的思維狀況嗎?事實證明,任何擔心和懷疑統統變成多餘。李老師不僅在寫小說,而且寫得非常好。不是非常好,那叫“相當好”。
回想我自身的寫作曆程,除了時間短缺,寫作狀態嚴重不佳。一個字叫“急”,兩個字叫“匆忙”,三個字是“太浮躁”,四個字是“火燒屁股”。沒有係統讀過幾本書,沒有任何理論儲備,有點生活,有點對生活的粗淺感覺,又不曾好生沉澱咀嚼。鋪開稿紙就那麼開寫,就那麼拿去發表。急於成名成家,急於賺取稿費,急於證明自我,許多作品,不是自然生長成熟起來,而是拔苗助長硬性努將出來。生活拮據壓力大,“文革”十年耽擱多,難免急功近利,亦屬情有可原吧,作品寫得粗糙則是毋庸置疑。十足的野路子,可以說是“質勝於文則野”。
李老師的小說創作則不然。讀書底蘊厚,文筆磨煉多,理論上的自我引導如驅輕車而就熟路,早年生活的沉澱早已麴糵化為佳釀。李老師的語言文字尤為值得稱道。帶點書生氣,有點書卷氣,或曰學者氣,總括而言是文人氣。氣息氣場氣韻氣勢氣派氣概,文氣流布,充斥彌漫。
回過頭來看,李老師主管刊物的年代,內在格局全然具備有小說家的創作才能和潛質。他隻是沒有寫小說而已,有如潛龍勿用。那麼,由他來主管一個刊物,全權主審稿件,他的眼界之高,還要誰來多嘴饒舌予以確認嗎?既有編輯眼,還有評論眼,更有創作眼,由這樣的眼光來審閱稿件,誰還能不認可呢?
在李國濤老師主管《山西文學》年代裏,眾多初學者投來的稿件遇到這樣一位主編大人,是作者們的幸運。經李老師之手,發現提攜培養出來的作家,我們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從西戎老師,到李國濤老師,他們自然從來都不曾以誰人的恩師自居。幼稚的謙卑的初學者,最終成長為器宇軒昂的知名作家,那是他原本就有這樣的天賦和潛質。編輯部職責所在,理應扶持培植,沒有壓製人才,不曾埋沒英俊,份所當為。但我相信,每個在《山西文學》旗幟下成長起來的作家,不會忘記老師們的無私栽培。拳拳此心,盡在衷腸。
南華門巷子裏,山西省作協,或也可以稱做具象化了的山西文壇。在這座文壇上空,最早飄揚起了山藥蛋派的旗幟。地域特色,流派標識,說來也難免是一柄雙刃劍。強調農村題材,強調地方語言風格,是幾位老作家的不成文的文藝指導方針。這當然無可厚非,或曰正是題中應有。但改革開放之後,新生代作家群體的成分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大家的生活儲備各有千秋,文化背景各有不同,寫作手法也各具個性特色。清醒地全麵看到這一情況的,首先是李國濤老師,予以理性把控作出針對性辦刊舉措的,也是李國濤老師。這一定和西戎老師的大力放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寬厚胸襟有關,但我們依然不能不為山西文壇感到幸運。老作家們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李國濤,這簡直就是曆史的選擇。
比如率先成名的成一、韓石山、李銳、蔣韻等幾位作家,略後些成名的鍾道新、潞潞、趙瑜、王祥夫、呂新等作家,涉獵題材五花八門,創作手法花樣翻新,李老師領導的編輯部一視同仁,踢開門戶之見,山西文壇從此敞開了更為開闊博大的藝術包容胸襟。
晉軍就這樣在不期然間崛起了!
晉軍崛起的呼聲曾經震動整個中國文壇。山西號稱文學大省,憑什麼?憑的是前頭的山藥蛋派與後來的晉軍。客觀評判,晉軍的文學成就足以與山藥蛋派抗衡而毫不遜色。曾經評價並且為山藥蛋派在理論上定名的,是李國濤老師;更曾經為培養晉軍多數主將做出了無與倫比的貢獻的,還是李國濤老師。
作為他的老部下,他的一名學生,這樣高度概括評價李老師,恐怕李老師要批評我了。他會批評我說得過頭了。
李老師就那樣,君子懷德,修己安人。他做了那樣多的工作,有那樣多的貢獻,付出了那樣多的心血,他卻總是謙遜有加。便是說到對學生們的批評,無論對人對事還是對作品,他的批評也總是顯得那樣溫柔敦厚,與人為善,長者情懷。
這就不能不談到李老師的為人。
從剛剛開始寫作發表作品,我就有了屬於自己的一點感悟。寫作了文章拿來發表出版,成名成家得稿酬,但它的功用絕不僅僅如此。我們的作品,令人愛讀,有愉悅讀者的功能,說得驕傲一點,或許還有幾分寓教於樂的意味在內。懲惡揚善,有所擔當。但寫作的過程,首先是一個內在自我修煉的過程。文學,猶如哲學美學,一定該有塑造作家自身的功能。寫了一篇文章或者幾部著作,自個就無形中端起來而不自知,那是文學創作的異化。這樣的麵孔,我們身在文壇,何嚐少見。有一句成語“平易近人”,寫作,應該使我們更加接近人類,而不是相反。
我願意是這樣的一個作家,希冀自己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而李國濤老師,他確乎就是這樣的一位作家,一位批評家,一位學者,一位文人。正像《論語 ·述而》篇第三十八章所言:“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我覺得這句話用在這兒形容李國濤老師,非常適恰。幾乎就是他的傳神寫照。他果然稱得上是一個君子。如前所說,李老師身上確實具備了溫柔敦厚的君子人格和特立獨行的儒雅風骨。
《論語》每言“君子”,老百姓日常也愛說這個名詞。君子到底應該是個什麼樣?南華門裏的人有緣了,我們看到的李國濤老師,便是君子。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溫良恭儉讓的李老師,總是那麼一個樣兒。泰然自若,莊敬自重;不疾不徐,無狂無狷。但在我和老師相處的歲月裏,確實還見過他的別種樣態。我的長篇紀實《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在大陸出版了節選本,在台灣出版了完整的繁體字豎排本。上麵紀錄了許多發生在編輯部和我們文壇的若幹大小事件。書中寫到了李國濤老師在編輯部的幾番暢懷大笑,寫到了他的一次暴怒。
先說幾番大笑。
編輯部小樓二層那個當央的大房間,當初李老師和我們小說組擠在一塊看稿辦公。他的辦公桌,在右首臨窗。剛進門的地方,我和李銳共用一張辦公桌,麵對麵各自看稿。那時正是文學熱,自然來稿多不勝數。每周,我們當責編的,大約都要審稿四百件左右。一個月下來,審稿量絕對上千。編輯部裏鴉雀無聲,大家埋頭看稿,耳邊是紛紛翻動紙頁的聲音,像是輕風拂過楊樹林。看稿到一個回合,李老師會站起來,直一直背脊,舒展一下四肢。這時,大家也就起身,給水杯裏續水,或者上一趟衛生間。編輯們蓋無聊天扯閑話,不談國是,更不會低級趣味播弄什麼家長裏短。大家都忙,忙極了。再者,李國濤老師領導長者的樣子擺在那兒,編輯部裏風氣儼然。
但有那麼幾次,李老師在自己的辦公桌那兒,坐著或剛剛站起,突然就爆發出一陣朗聲大笑。突如其來,聲震屋宇。大家吃驚,都從稿紙堆裏抬頭,個個臉子上寫滿錯愕。李老師便開始解釋他的大笑,仿佛是在添加按語,來一則“編稿手記”。
“哈哈!想我李國濤,出身不好,自己還是知識分子臭老九,曆次運動竟然,哈哈!竟然沒有被揪出來,沒有挨鬥!哈哈哈哈!”
“文革”結束前夕,山西作協部分恢複係統職能,稱做“文藝工作室”,李國濤老師從社科院調來,主管編輯部工作。他自然屬於知識分子,所謂臭老九。在那個時代,中國知識分子是整個被打入另冊的一個階層,一個極為廣大的群體。非是過來人,不能體察他們那種受迫害的極度恐怖。而李老師出身怎樣“不好”,盡管當初我們未得其詳,但也有所揣測估摸。不是傳統的大戶人家出身,他的身上哪裏會有那麼多的文明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