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陽間
泰安聶鵬雲,與妻某,魚水甚諧。妻遘疾卒,聶坐臥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獨坐,妻忽排扉入,聶驚問:“何來?”笑雲:“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與作幽會。”
——《聊齋·鬼妻》
一
小時候,奶奶告訴我:人肩頭有兩盞燈,走夜路時,燈亮著,暗處遊蕩的鬼就不敢近身。聽見有人叫你名字,千萬不能回頭;一回頭,燈就滅了,鬼就會索了你的命去。
所以小時走夜路,心裏害怕,腳下飛快,無論如何也不回頭。一次,小男孩暉從背後猛拍我肩,我驚叫起來。我聽見自己的叫聲,像是從另一個人的胸腔裏傳出來的,陌生、尖銳。我被自己嚇著了。暉愣愣站在我身後,呆了半晌,突然“哇”地哭起來。
這以後很長時間,哪怕在大太陽底下,我都缺乏安全感。肩頭被暉拍過的地方,一跳一跳發燙。我走路心不在焉,東張西望,腳下還打著絆。好像在每個樓梯或通道轉彎處,都有人要從後麵上來勒我脖子,或者用蒲扇一樣的手把我肩頭的燈撲滅。
後來小男孩暉死了。聽大人說,他肺裏冒出很多膿水。他被送進醫院,吃了很多昂貴的藥,還被剃光頭發,插滿管子,在各種儀器下照來照去。可他最後還是死了。死的時候瘦得隻剩骨頭,胸部卻高高凸起。醫生說,那是種怪毛病,醫書上沒有的。
我見了他最後一麵。我躲在很遠處,看他胸脯艱難地一起一伏。他媽媽龐大的身軀撲在病床邊,她已筋疲力盡,傾家蕩產。
我連著好幾晚噩夢,夢裏暉從後麵衝上來猛拍我肩。我想我是幸運的,肩上的燈被撲滅,就必須得有人死。暉一定是走夜路極不小心。
《聊齋》裏說:鬼也會死,鬼死後變成聻。聻很怕鬼,情形約摸就向客人鬼怕人那樣。於是我想:為什麼鬼會怕人呢?鬼不是可以輕易弄滅人肩頭的燈,讓人也變成鬼嗎?我還從這本叫《聊齋》的書上讀到,索命的方法有很多種:落水鬼從水裏伸出手來把人拖下水;惡鬼附在活人身上,占據活人的軀殼;更有陰險一點的鬼,就讓你靈魂出竅,瘋癲而死。
不過心懷叵測的,通常是男性的鬼。《聊齋》裏還有很多女鬼。她們或美麗,或善良,或者美麗又善良。比如《鬼妻》這個故事:一個人的妻子死了變成鬼,因怕他憂傷寂寞,就夜夜從墳裏跑出來陪他。可後來男人家裏嫌棄女鬼了,就又物色新婦,還在女鬼墳上施法,讓她再不能跑出來。
蒲鬆齡似乎沒太在意這男人的態度,隻說他“並不敢左右袒”。我想,他也一定巴望鬼妻不再來煩自己呢。一則“妻不如新”,二則人鬼陰陽相隔,每晚摟著個鬼睡覺,就算麵容身段再熟悉,冰涼的觸感還是叫人後怕的。
於是我想,做鬼不好,做鬼就不能享受人的樂趣,尤其是做棄婦般的女鬼,就更是不好。但沒人會同情這種不好,鬼屬於一個更為肮髒低賤的世界,善男信女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漠視。
《聊齋》裏有《聶小倩》,我讀了印象很深。長大後才發現,對這故事感興趣的大有人在。聶小倩是二十世紀的明星,她被搬上熒幕,製成各種節目。導演們找來風情各異的美人,把特技鏡頭使得天花亂墜,最後再催一下情,非得逼下觀眾們的廉價眼淚。
接著是小說家們,一遍一遍改寫故事:有人把聶小倩寫成妓女,有人把寧采臣塑造為無情無意之徒,或者再加一個男鬼或女鬼,讓他們來個人鬼三角戀。在某位先鋒小說家手裏,後現代版的聶小倩成了濃妝豔抹的時髦女郎,套著黑色網眼絲襪招搖過市,而寧采臣則是花花公子,每晚騎摩托上街勾搭女青年。
我試圖想象二十世紀的聶小倩,這種想象依據心境和各類突發奇想而變,因此在我心中,小倩的形象始終無法確認。人隻有一副麵孔,鬼卻可以有很多。鬼在每次輪回中,都擁有不一樣的肉體,變成不同的人,甚至是動物。這些可能性讓人浮想聯翩。
我揣摩了所有關於聶小倩的現代作品。我不喜歡王祖賢,腿兒長長,嘴巴寬寬,眼神一飄一飄。小倩是極致的美,而王祖賢不是,在世的任何女人都不是。當我們說到極致,事物就變得無法表述。極致的美、極致的醜、極致的善與惡,它們屬於某種信念,永遠是無形的,不可測的。
二
暉是我的童年小夥伴,我們兩家有些淵源。他媽和我媽是遠房親戚,我爸和他爸則是業務夥伴。我爸做小商品批發,他爸是長途司機,他們一起搭擋去外地。暉死後一星期,他母親在家上吊了。我沒見到當時場景,但那一定很恐怖,像鬼書裏說的:眼睛翻白,紅舌頭拖得老長。女人被抬出來時,我站在自家門口,二十米開外,我看見她衣服一角被風撩起,還有一隻手,指頭灰土土地卷成一卷。
死了兒子又死老婆,還欠了一屁股債,暉的父親躲在門後麵狠狠抽煙。後來聽說他抽起一種比煙更厲害的東西,再後來他就坐牢了。
據說是很多穿製服的人把他抓走的。那天我正在上課,放學後才發現小夥伴家的屋子空了。那晚我做怪夢,夢見暉,他站在一級懸空的台階上,要來伸手拍我肩,我不答應,他就哭起來。我安慰他,他又突然不哭了,拉著我的手和我說話。
他告訴我,一次出車去外地,他爸撞了一個農村女孩,壓傷了她的手腳。他爸擔心賠不起錢,就把她扔進河裏。
這是報應,暉說,她是活活淹死的,現在要來索命了。
我被嚇醒,暉的胸開始氣球似的鼓起來,喉嚨口“咕咚咕咚”向外冒泡。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媽媽說,“昨晚電視新聞裏就有這樣的事兒,我擔心你是看多了。”
她把哭個沒完的我拉進懷裏。媽媽的胸,熱的、暖的。我躺著很舒服,就不再想暉了。昨晚電視新聞裏,記者指著一條髒兮兮的河說個沒完,旁邊圍了不少人,個個很憤怒的模樣。很多人淹死了,很多人還活著。但這都和我沒關係。我隻想著暉,他就站在我身後,他在冒氣泡,他要來拍滅我肩上的燈。
“媽媽,媽媽,人死了會到哪裏去?”
媽媽輕撫我背:“人死了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於是我愁苦地想那很遠的地方。我知道它在地圖上找不著。地圖是給人看的,所以鬼去的地方地圖上沒有。暉該走出很遠了吧,他為什麼還要來找我?暉和他的爸爸、媽媽生前是一家,死後該是發配到不同地方去吧。那些地方都很遠,但是在不同方向上的遠。道路分岔,歸宿不同。他們喝下孟婆湯,就互相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