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上09(2 / 3)

“媽媽,你會忘記我嗎?”我抱緊她。

“說什麼呀你在,”她笑了,“傻,傻丫頭。”

“我不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不會的,”媽媽把我整個人輕輕搖晃,“無論你到哪裏,媽媽都會找到你。”

後來爸爸告訴我一件事: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吃錯藥,送到醫院時已不哭不鬧,兩眼直愣愣,滿嘴白沫子。醫生們都說這孩子保不住。可我媽不信,沒日沒夜守在床邊,一直握著我的手,哪怕是趴著睡了也那麼緊握著。後來我竟真的醒轉來,兩個月後健健康康出院。

用奶奶的說法是:我的魂沒跑掉,被我媽守住了。自那以後,媽媽吃飯時抱著我,睡覺時抱著我,把我緊貼胸口,一步也不離,直到我能爬能走能說話。

這事我聽過很多遍,爸爸說過,小姨說過,奶奶也說過。於是我就信了媽媽的話:無論我到哪裏,媽媽總能把我找到。能守得住魂,就更能守得住身。

媽媽確實有能耐,她把我從任何隱秘的藏身處揪出來。比如放學調皮,無論在哪條七繞八彎的巷子裏玩,媽媽總是雙手叉腰,突然橫在我麵前。她還會跑到我同學家窗下喊:“丫頭,吃晚飯啦——”,嗓門亮得隔兩條弄堂都能聽見。

偶爾媽媽沒來找我,可能是加班或者別的原因。我就在附近的小弄堂玩,泥巴、蚯蚓、彈弓、樹枝,如果天不暗,就一直玩下去,哪怕隻剩我一個。

但天還是暗了,陰森森的墨藍從四麵八方圍攏,窄小的弄堂變成巨獸的腸胃,開始在我腳下蠕動。這時我就害怕,就開始想念媽媽。我隻在需要時想念她。我飛跑起來,越跑越害怕。暉會從哪個角落竄出來,撲滅我肩頭的燈;還有他媽媽,翻白著眼,把紅舌頭拖到我麵前。

我終於想起我的幸福。我高聲喊:媽媽——,那扇叫作媽媽的門就開了,桔紅的光亮把我一下裹進去。

我至今記得暉臨死的樣子,整個臉都在浮腫。他母親伏在他身上,已經沒氣力再哭。她嘴角瘦出一圈圈的皺紋,眼睛裏全是血絲。

暉的媽媽曾是個很凶的胖女人,我幫著暉一起恨過她。但看見那女人軟綿綿地伏在兒子床邊,我就開始犯糊塗。在我印象中,做媽媽的天底下最凶狠,她們不讓你盡性吃、盡性玩,她們審查你的每個朋友,纏著你做完每本作業,並且最最見不得你開心。

從醫院回來,我緊拽自己媽媽的手。走兩步,就抬頭看看她。

“看什麼看。”她說。

我仍偷偷看她。我第一次發現她的體香,頭油和護手霜,夾雜冬日絨線衫的味道,淡淡的聞著很暖和。

平日裏,我並不十分喜歡我媽。她的衣服有油膩味,她扇在我臉上的巴掌總是很重。相對而言,我喜歡好脾氣的爸爸,還有愛說故事的奶奶。

如果有人問我:“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

我就大聲說:“我喜歡爸爸,不喜歡媽媽。”

我很得意讓她聽見,這時她的臉色會很難看,並在圍兜裏來回搓她粗糙的手。我不怕她,叔叔阿姨們會保護我,他們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說著玩兒的。”

我是認真的。我隻偶爾喜歡我媽,比如想起幼年生病將死那件事,或者半夜噩夢驚醒被她抱著。媽媽應該是溫柔的、百依百順的。可我的媽媽卻脾氣暴躁,說話尖嗓子,笑得很大聲。最令我難堪的是她一邊曬被子,一邊和鄰居討論我的尿床。在這時候,我就恨她。為了報複,我把我的蠶寶寶放進她煮菜的鍋裏,當然事後是挨了打的。

這都是童年的事了。媽媽在我十歲時過世。那是個星期天,她一早出門,說要買菜,中午時分卻在一棵桑樹下被人發現。她死得很難看,頭朝下,倒栽蔥,整個人貼在樹杆上,兩條白花花的小腿從寬大的睡褲下露出來。菜籃子甩在十幾米外,剛買的鮮魚還在地上蹦。

這條路平時極少有人走,去菜場也不會路過那裏。鄰裏傳得厲害,有人說我媽是用她的命償了我的命——我幼時吃錯藥那次,陽壽就該盡了的。但更多人相信另一種說法,那就是我媽白天撞見了鬼。兩年前有個小乞丐,躲在桑樹冠裏乘涼,不小心掉下來摔死了。他們說,暴死鬼隻有找到替身,才能有機會投生。

奶奶在屋裏念了很多天佛,爸爸和小姨給媽媽折了紙元寶,蓋了紙房子。他們把紙元寶紙房子統統燒掉,還請隔壁老頭來念了兩天咒。據說那老頭有些仙氣。我橫看豎看,除了滿臉老人斑,什麼都沒看出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爸爸說。

他那麼說著我就哭了。我從沒想過媽媽要死,更沒想過自己會如此難過。

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流淚流得眼睛疼。這時就看見媽媽坐在床邊。床上鋪了暗黃格子的床沿,她的大屁股在床沿上壓出一個淺淺的輪廓。媽媽來抱我,還把我搖來晃去。我閉眼躺著,舒服極了。

“以後媽媽再不能抱你了。”

於是我又流眼淚。

媽媽把我放回枕頭上,然後將那條暗黃床沿掀起來。我發現那下麵鋪滿新鮮桑葉,水珠在月光下滴溜溜轉,滿屋子好聞的植物味道。

“媽媽給你采桑葉了呢,夠蠶寶寶吃的了。”

桑葉不斷往外冒,鋪滿整個床,還湧到地板上。桌上的小盒子裏,我的蠶寶寶餓得“嘶嘶”叫。我跳下床,跑去喂它們。待到突然想起,媽媽早已不見了。

第二天我把這事告訴爸爸。他拍拍我腦袋,把我抱起來。我知道,他不信我,他寧願相信桑樹上的索命鬼。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爸爸說。

可這不是夢,我看見媽媽了。她坐在床沿上,抱著我,月亮光給她打出個大大的金輪廓。還有盒子裏的蠶寶寶作證,它們肚子大了一圈,身子長了一截,有兩條還結出了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