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芸娘之逝，戚戚無歡〔一〕。春朝秋夕，登山臨水，極目傷心，非悲則恨。讀《坎坷記愁》，而餘所遭之拂逆可知也〔二〕。
靜念解脫之法，行將辭家遠出，求赤鬆子於世外。嗣以淡安、揖山兩昆季之勸，遂乃棲身苦庵，惟以《南華經》自遣。乃知蒙莊鼓盆而歌〔三〕，豈真忘情哉？無可奈何，而翻作達耳！餘讀其書，漸有所悟。讀《養生主》而悟達觀之士，無時而不安，無處而不順，冥然與造化為一。將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樂無所錯其間矣。又讀《逍遙遊》，而悟養生之要，惟在閑放不拘，怡適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癡情，得勿作繭自縛矣乎。此《養生記逍》之所為作也。亦或采前賢之說以自廣，掃除種種煩惱，惟以有益身心為主，即蒙莊之旨也。庶幾可以全生，可以盡年。
〔一〕戚戚：憂傷的樣子。
〔二〕拂逆：不順利，阻礙。
〔三〕蒙莊：莊子。因其曾做過蒙漆園吏，故稱。
餘年才四十，漸呈衰象。蓋以百憂摧撼〔一〕，曆年鬱抑，不無悶損〔二〕。淡安勸餘每日靜坐數息，仿子瞻《養生頌》之法，餘將遵而行之。
〔一〕摧撼：摧殘，煩擾。
〔二〕悶損：煩悶。
調息之法，不拘時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謂攝身使如木偶也〔一〕。解衣緩帶，務令適然。口中舌攪數次，微微吐出濁氣，不令有聲，鼻中微微納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齒數通。舌抵上齶，唇齒相著，兩目垂簾，令朧朧然漸次調息〔二〕，不喘不粗。或數息出，或數息入，從一至十，從十至百，攝心在數，勿令散亂。子瞻所謂“寂然，兀然，與虛空等也”。如心息相依，雜念不生，則止勿數，任其自然。子瞻所謂“隨”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須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靜中光景，種種奇特，子瞻所謂“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見性，不但養身全生而已。出入綿綿，若存若亡，神氣相依，是為真息。
息息歸根，自能奪天地之造化，長生不死之妙道也。
〔一〕子瞻：蘇軾，字子瞻。
〔二〕朧朧然：昏暗朦朧的樣子。
人大言，我小語。人多煩，我少計。人悸怖〔一〕，我不怒。澹然無為〔二〕，神氣自滿。此長生之藥。《秋聲賦》雲〔三〕：“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四〕，黟然黑者為星星〔五〕。”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人常有多憂多思之患，方壯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長生之法。舞衫歌扇，轉眼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秉靈燭以照迷情，持慧劍以割愛欲〔六〕，殆非大勇不能也。
〔一〕悸怖：恐懼。
〔二〕澹然：恬淡、安靜的樣子。
〔三〕《秋聲賦》：歐陽修所寫的一篇描寫秋天景色的辭賦。
〔四〕渥然：色澤紅潤的樣子。
〔五〕黟：黑色。
〔六〕慧劍：佛教語。指能斬斷一切煩惱的智慧。
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於卉木〔一〕，不如寄其情於書畫。與對豔妝美人何異？可省卻許多煩惱。
範文正有雲“千古賢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後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既心氣漸順，五髒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隻如安樂人，勿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更憂身死，更憂身死，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雲雲，乃勸其中舍三哥之帖。餘近日多憂多慮，正宜讀此一段。
〔一〕卉木：花卉草木。
放翁胸次廣大，蓋與淵明、樂天、堯夫、子瞻等同其曠逸〔一〕。其於養生之道，千言萬語，真可謂有道之士。此後當玩索陸詩，正可療餘之病。
〔一〕堯夫：範純仁（1027—1101），字堯夫，江蘇吳縣人，為範仲淹次子。曠逸：心胸開闊，性情豁達。
淴浴極有益〔一〕。餘近製一大盆，盛水極多。淴浴後，至為暢適。東坡詩所謂“淤槽漆斛江河傾，本來無垢洗更輕”〔二〕，頗領略得一二。
〔一〕淴浴：洗澡。
〔二〕淤槽漆斛江河傾，本來無垢洗更輕：詩出蘇軾《宿海會寺》。
治有病，不若治於無病。療身，不若療心。使人療，尤不若先自療也。林鑒堂詩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還當把念醫。隻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來時。”此之謂自療之藥。遊心於虛靜，結誌於微妙，委慮於無欲，指歸於無為，故能達生延命，與道為久。
仙經以精、氣、神為內三寶〔一〕，耳、目、口為外三寶。常令內三寶不逐物而流，外三寶不誘中而擾。重陽祖師於十二時中〔二〕，行住坐臥，一切動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搖不動。謹守四門：眼、耳、鼻、口，不令內入外出，此名養壽緊要。外無勞形之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
〔一〕仙經：泛指道教經典。
〔二〕重陽祖師：王重陽（1112—1170），原名王中孚，字允卿，號重陽子。陝西鹹陽人。道教全真道創始人，道徒尊稱其為“重陽祖師”。
益州老人嚐言〔一〕：“凡欲身之無病，必須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亂求，心不狂思，不貪嗜欲，不著迷惑，則心君泰然矣〔二〕。心君泰然，則百骸四體，雖有病，不難治療。獨此心一動，百患為招，即扁鵲、華佗在旁，亦無所措手矣。”
〔一〕益州：今屬四川。
〔二〕心君：心。古人認為心是一身之主，故稱。
林鑒堂先生有《安心詩》六首，真長生之要訣也。詩雲：
我有靈丹一小錠，能醫四海群迷病。
些兒吞下體安然，管取延年兼接命。
安心心法有誰知，卻把無形妙藥醫。
醫得此心能不病，翻身跳入太虛時。
念雜由來業障多〔一〕，憧憧擾擾竟如何〔二〕？
驅魔自有玄微訣，引入堯夫安樂窩。
人有二心方顯念，念無二心始為人。
人心無二渾無念，念絕悠然見太清。
這也了時那也了，紛紛攘攘皆分曉。
雲開萬裏見清光，明月一輪圓皎皎。
四海遨遊養浩然，心連碧水水連天。
津頭自有漁郎問，洞裏桃花日日鮮。
〔一〕業障：佛教語。指妨礙修行的各種罪惡。
〔二〕憧憧擾擾：紛擾。
禪師與餘談養心之法，謂：“心如明鏡，不可以塵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與晦庵所言〔一〕：“學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二〕，如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視，耳毋妄聽，口毋妄言，心毋妄動，貪嗔癡愛，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過擾，既事不可留住。聽其自來，應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懥恐懼〔三〕，好樂憂患，皆得其正。”此養心之要也。
王華子曰：“齋者，齊也。齊其心而潔其體也，豈僅茹素而已。所謂齊其心者，澹誌寡營，輕得失，勤內省，遠葷酒。潔其體者，不履邪徑，不視惡色，不聽淫聲，不為物誘。入室閉戶，燒香靜坐，方可謂之齋也。誠能如是，則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礙，可以卻病，可以長生。”
〔一〕晦庵：朱熹，號晦庵。
〔二〕惺惺：清醒，機警。
〔三〕忿懥：發怒，生氣。
餘所居室，四邊皆窗戶。遇風即闔，風息即開。餘所居室，前簾後屏，太明即下簾，以和其內映；太暗則卷簾，以通其外耀〔一〕。內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則身安矣。
禪師稱二語告我曰：“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有生，謂妄念初生。殺生，謂立予鏟除也。此與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孫真人《衛生歌》雲〔二〕：
衛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並大醉。
三者若還有一焉，須防損失真元氣。
又雲：
世人欲知衛生道，喜樂有常嗔怒少。
心誠意正思慮除，理順修身去煩惱。
又雲：
醉後強飲飽強食，未有此生不成疾。
入資飲食以養身，去其甚者自安適。
又蔡西山《衛生歌》雲〔三〕：
何必餐霞餌大藥，妄意延齡等龜鶴。
但於飲食嗜欲間，去其甚者將安樂。
食後徐行百步多，兩手摩脅並胸腹。
又雲：
醉眠飽臥俱無益，渴飲饑餐尤戒多。
食不欲粗並欲速，寧可少餐相接續。
若教一頓飽充腸，損氣傷脾非爾福。
又雲：
飲酒莫教令大醉，大醉傷神損心誌。
酒渴飲水並啜茶，腰腳自茲成重墜。
又雲：
視聽行坐不可久，五勞七傷從此有。
四肢亦欲得小勞，譬如戶樞終不朽。
又雲：
道家更有頤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四〕。
凡此數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謂老生常談也。
〔一〕外耀：外麵的光線。
〔二〕孫真人：孫思邈，京兆華原人，唐代醫學家。宋徽宗曾追封其為妙應真人。
〔三〕蔡西山：蔡元定（1135—1198），字季通，號西山，福建建陽人。南宋理學家。
〔四〕嗔恚：發火，生氣。
潔一室，開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陳列玩器，引亂心目。設廣榻、長幾各一，筆硯楚楚〔一〕，旁設小幾一。掛字畫一幅，頻換。幾上置得意書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張。心目間，常要一塵不染。
晨入園林，種植蔬果，芟草，灌花，蒔藥〔二〕。歸來入室，閉目定神。時讀快書，怡悅神氣；時吟好詩，暢發幽情。臨古帖，撫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談，勿及時事，勿及權勢，勿臧否人物，勿爭辯是非。或約閑行，不衫不履，勿以勞苦徇禮節。小飲勿醉，陶然而已。誠然如是，亦堪樂誌。以視夫蹙足入絆，伸脰就羈〔三〕，遊卿相之門，有簪佩之累〔四〕，豈不霄壤之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