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飭令:命令,勒令。

〔二〕接交:結交,交往。

國人率恭謹,有所受,必高舉為禮。有所敬,則俯身搓手而後膜拜。勸尊者酒,酌而置杯於指尖以為敬,平等則置手心。

此邦屋俱不高,瓦必,以避颶也。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濕也。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麵接修,更無重構複室,以省材也。屋無門戶,上限刻雙溝,設方格,糊以紙,左右推移,更不設暗閂〔一〕,利省便,恃無盜也,臨街則設矣。神龕置青石於爐,實以砂,祀祖神也。國以石為神,無傳真也。瓦上瓦獅,《隋書》所謂“獸頭骨角”也。壁無粉墁,示樸也。貴家間有糊砑粉花箋,習華風,漸奢也。

〔一〕閂:橫插在門後用以安全、守衛的棍子。

龜山有峰獨出,與眾山絕。前附小峰,離約二丈許。邦人駕石為洞,連二山,高十丈餘,結布幔於洞東。不憩,拾級而登,行洞上,又十餘級,乃陟巔。巔恰容一樓,樓無名,四麵軒豁〔一〕,無戶牖〔二〕。副使謂餘曰:“茲樓俯中山之全勢,不可無名。”因名之曰“蜀樓”,並為之跋曰:“蜀者何?獨也。樓何以蜀名?以其踞獨山也。”不曰獨而曰蜀者,以副使為蜀人。樓構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樓左瞰青疇〔三〕,右扶蒼石,後臨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焉〔四〕。餘又請於副使曰:“額不可無聯。”副使因書前四語付之。歸路,循海而西,崖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勝遊矣。

〔一〕軒豁:敞亮,亮堂。

〔二〕牖:窗。

〔三〕青疇:綠色的田野。

〔四〕建瓴:歪倒的水瓶。瓴,陶製的水瓶。

越南山,度絲滿村,人家皆麵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攢空〔一〕,石骨穿海〔二〕,曰砂嶽。時午潮初退,白石粼粼,群馬爭馳,飛濺如雨。再西,度大嶺村,叢棘為籬,漁網數百曬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馬,有牛放於岡。汪《錄》謂馬耕無牛,今不盡然也。

本島能中山語者,給黃帽,為酋長。歲遣親雲上監撫之〔三〕,名奉行官,主其賦訟,各賦其土之宜,以貢於王。間切者,外府之謂。首裏、泊、久米、那霸四府為王畿〔四〕,故不設。此外皆設,職在親民,察其村之利弊,而報於親雲上。間切,略如中國知府。中山屬府十四,間切十,山南省屬府十二,山北省屬府九,間切如其府數。

〔一〕攢:聚集,簇擁。

〔二〕石骨:堅硬的岩石。

〔三〕親雲上:琉球國三品到七品官員的尊稱。

〔四〕王畿:京城。

國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並蒸米,拌赤小豆,為飯相餉,以祭月,風同中國。是夜,正、副使邀從客露飲。月光澄水,天色拖藍,風寂動息,潮聲雜絲肉聲〔一〕,自遠而至。恍置身三山,聽子晉吹笙〔二〕,麻姑度曲〔三〕,萬緣俱靜矣。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憶昔日蕭爽樓中,良宵美景,輕輕放過,今則天各一方,能無對月而興懷乎?

〔一〕絲肉:樂器聲和唱歌聲。

〔二〕子晉:即王子喬,神話傳說中的人物。相傳他是周靈王的太子,喜吹笙作鳳凰鳴。

〔三〕麻姑:神話傳說中的仙女。

世傳八月十八日,為潮生辰。國俗,於是夜候潮波上。子刻,偕寄塵至波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仆行,憑垣倚石而坐。醜刻,潮始至,若雲峰萬疊,卷海飛來。須臾〔一〕,腥氣大盛,水怪摶風,金蛇掣電〔二〕,天柱欲折,地軸暗搖,雪浪濺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窺鮫宮〔三〕,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離惝恍,千態萬狀。觀此,乃知枚乘《七發》猶形容未盡也〔四〕。潮既退,始聞噌吰之聲出礁石間〔五〕。徐步至護國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觀止矣。

〔一〕須臾:一會兒,不久。

〔二〕金蛇:比喻雷電的閃光。

〔三〕鮫宮:傳說中鮫人在水中的居室。

〔四〕枚乘(?—前140):字叔,淮陰人。擅作辭賦。

〔五〕噌吰:形容聲音洪亮、響亮。

元旦至六日,賀節。初五日,迎灶。二月,祭麥神。十二日,浚井〔一〕,汲新水,俗謂之洗百病。三月三日,作艾糕〔二〕。五月五日,競渡。六月六日,國中作六月節,家家蒸糯米,為飯相餉。十二月八日,作糯米糕,層裹棕葉,蒸以相餉,名曰鬼餅。二十四日,送灶。正、三、五、九為吉月,婦女率遊海畔,拜水神祈福。逢朔日,群汲新水獻神。此其略也。餘獨疑國俗敬佛,而不知四月八日為佛誕辰。臘八鬼餅如角黍〔三〕,而不知七寶粥〔四〕。

〔一〕浚:疏通,深挖。

〔二〕艾糕:加艾做成的糕餅。

〔三〕角黍:粽子。

〔四〕七寶粥:又稱“佛粥”、“臘八粥”。農曆臘月初八,寺僧用乳蕈、胡桃等煮粥供佛並供眾結緣。

國王送菊二十餘盆,花葉並茂,根際皆以竹簽標名。內三種尤異類:一名“金錦”,朵兼紅、黃、白三色,小而繁,燦如列星;一名“重寶”,瓣如蓮而小,色淡紅;一名“素球”,瓣寬,不類菊,重疊千層,白如雪。皆所未見者,媵之以詩〔一〕,詩雲:“陶籬韓圃多秋色〔二〕,未必當年有此花。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無路到中華。”

〔一〕媵:送,贈。

〔二〕陶籬:典出陶淵明《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見獅子舞,布為身,皮為頭,絲為尾,翦彩如毛飾其外,頭尾口眼皆活,鍍睛貼齒。兩人居其中,俯仰跳躍,相馴狎歡騰狀。餘曰:“此近古樂矣。”按《舊唐書·音樂誌》,後周武帝時〔一〕,造太平樂〔二〕,亦謂之五方獅子舞。白樂天《西涼伎》雲:“假麵夷人弄獅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貼齒,奮迅毛衣罷雙耳。”即此舞也。

〔一〕後周武帝:宇文邕(543—578),公元560—578年在位。

〔二〕太平樂:在宮廷表演的一種獅子舞。

此邦有所謂“踏柁戲”者,橫木以為梁,高四尺餘,複置板而橫之,長丈有二尺,虛其兩端,均力焉。夷女二,結束衣彩,赤雙足,各手一巾,對立相視而歌。歌未竟,躍立兩端。稍作低昂,勢若水碓之起伏〔一〕,漸起漸高。東者陡落而激之,則西飛起三丈餘,翩翩若輕燕之舞於空也。西者落而陡激之,則東者複起,又如鷙鳥之直上青雲也〔二〕。疊相起伏,愈激愈疾,幾若山雞舞鏡,不複辨其孰為影,孰為形焉。俄焉,勢漸衰,機漸緩,板末乃安,齊躍而下,整衣而立。終戲,無虛蹈方寸者,技至此絕矣。

〔一〕水碓:舊時用水力舂米的器械。

〔二〕鷙鳥:猛禽。

接送賓客頗真率,無揖讓之煩。客至不迎,隨意坐。主人即具煙架、火爐、竹筒、木匣各一,橫煙管其上,匣以煙,筒以棄灰也。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細末粉少許,雜茶末,入沸水半甌〔一〕,攪以小竹帚,以沫滿甌麵為度。客去,亦不送。貴官勸客,常以箸蘸漿少許,納客唇以為敬。燒酒著黃糖則名福〔二〕,著白糖則名壽,亦勸客之一貴品也。

〔一〕甌:杯子。

〔二〕黃糖:紅糖。

重陽具龍舟〔一〕,競渡於龍潭。琉球亦於五月競渡,重陽之戲,專為宴天使而設。因成三詩以誌之,詩雲:

故園辜負菊花黃,萬裏迢迢在異鄉。

舟泛龍潭看競渡,重陽錯認作端陽。

去年秋在洞庭灣,親摘黃花插翠鬟。

今日登高來海外,累伊獨上望夫山。

待將風信泛歸槎,猶及初冬好到家。

已誤霜前開菊宴,還期雪裏訪梅花。

〔一〕重陽:中國傳統節日,為農曆每年的九月初九。舊時人們有重陽登高的風俗。

聞程順則曾於津門購得宋朱文公墨跡十四字〔一〕,今其後裔猶寶之。借觀不得,因至其家。開卷,見筆勢森嚴,如奇峰怪石,有岩岩不可犯之色〔二〕,想見當日道學氣象。字徑八寸以上,文曰:“香飛翰苑圍川野,春報南橋疊萃新。”後有名款,無歲月。文公墨跡流傳世間者,莫不寶而藏之。蓋其所就者大,筆墨乃其餘事,而能自成一家言如此。知古人學力,無所不至也。

〔一〕朱文公:即朱熹,因其諡號文公,故稱。

〔二〕岩岩:莊重、莊嚴的樣子。

又遊蔡清派家祠。祠內供蔡君謨畫像〔一〕,並出君謨墨跡見示,知為君謨的派〔二〕,由明初至琉球,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漢語,人亦倜儻。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圓如月,為額其室曰:“月波大屋。”

〔一〕蔡君謨:蔡襄(1012—1067),字君謨,福建興化人。著名書法家,為“宋四家”之一。

〔二〕的派:嫡派。

大抵球人工剪剔樹木,疊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遊覽。庭中樹長竿,上置小木舟,長二尺,桅舵帆櫓皆備。首尾風輪五葉,掛色旗以候風。渡海之家,率預計歸期。南風至,則合家歡喜,謂行人當歸,歸則撤之,即古五兩旗遺意〔一〕。

〔一〕五兩旗:風旗。

國王有墨長五寸,寬二寸。有老坑端硯〔一〕,長一尺,寬六寸,有“永樂四年”字〔二〕。硯背有“七年四月東坡居士留贈潘邠老”字〔三〕。問知為前明受賜物。國中有東坡詩集,知王不但寶其硯矣。

〔一〕老坑:年代久遠、產量大、質材精的石材坑口。端硯:用廣東端溪出產石頭製成的硯台。

〔二〕永樂四年:1406年。

〔三〕東坡居士:蘇軾,自號東坡居士。潘邠老:潘大臨,字邠老,湖北黃岡人。宋江西詩派詩人。

棉紙、清紙,皆以穀皮為之,惡不中書者〔一〕。有護書紙,大者佳,高可三尺許,闊二尺,白如玉;小者減其半。亦有印花詩箋,可作劄〔二〕。別有圍屏紙,則糊壁用矣。徐葆光《球紙》詩雲:“冷金入手白於練〔三〕,側理海濤凝一片。昆刀截截徑尺方,疊雪千層無冪麵。”形容殆盡。

〔一〕惡:質量粗劣。

〔二〕劄:書信。

〔三〕冷金:冷金紙,一種帶白色泥金或灑金的紙。

南炮台間有碑二:一正書,剝蝕甚微,“奉書造”三字;一其國學書。前朝嘉靖二十一年建〔一〕,惟不能盡識。其筆力正自遒勁飛舞。

〔一〕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

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葉可染,子如女貞〔一〕,味酸,土人榨以為醋。球醋純白,不甚酸,供者以為米醋,味不類,或即此果所榨歟?

席地坐,以東為上,設氈。食皆小盤,方盈尺,著兩板為腳,高八寸許。肴凡四進,各盤貯而不相共。三進皆附以飯,至四肴乃進酒二,不過三巡〔二〕。每進肴止一盤,必撤前肴而後進其次肴。肴飯用油煎麵果,次肴飯用炒米花,三肴用飯。每供肴酒,主人必親手高舉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終席,主人不陪,以為至敬。此球人宴會尊客之禮,平等乃對飲。大要球俗,席皆坐地,無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三〕,肴盡幹製,無所用勺。雖貴官家食,不過一肴、一飯、一箸,箸多削新柳為之。即妻子不同食,猶有古人之遺風焉。

〔一〕女貞:冬青樹,樹葉經冬不凋,其子可入藥。

〔二〕三巡:斟酒三次。

〔三〕俎豆:俎和豆,古代祭祀、宴會時盛食品用的兩種器皿。

使院敷命堂後,舊有二榜。一書前明冊使姓名:洪武五年〔一〕,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湯載;永樂二年〔二〕,封武寧,使行人時中;洪熙元年〔三〕,封巴誌,使中官柴山;正統七年〔四〕,封尚忠,使給事中俞忭,行人劉遜;十三年,封尚思達,使給事中陳傳,行人萬祥;景泰二年〔五〕,封尚景福,使給事中喬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給事中嚴誠,行人劉儉;天順六年〔六〕,封尚德,使吏科給事中潘榮,行人蔡哲;成化六年〔七〕,封尚圓,使兵科給事中官榮,行人韓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給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張祥;嘉靖七年〔八〕,封尚清,使吏科給事中陳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給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際春;萬曆四年〔九〕,封尚永,使戶科左給事中蕭崇業,行人謝傑;二十九年,封尚寧,使兵科右給事中夏子陽,行人王士正;崇禎元年〔一○〕,封尚豐,使戶科左給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楊倫。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無副也。

一書本朝冊使姓名:康熙二年〔一一〕,封尚質,使兵科副理官張學禮,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貞,使翰林院檢討汪楫,內閣中書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檢討海寶,翰林院編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一二〕,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講全魁,翰林院編修周煌。凡四次,共八人。

〔一〕洪武五年:1372年。

〔二〕永樂二年:1404年。

〔三〕洪熙元年:1425年。

〔四〕正統七年:1442年。

〔五〕景泰二年:1451年。

〔六〕天順六年:1462年。

〔七〕成化六年:1470年。

〔八〕嘉靖七年:1528年。

〔九〕萬曆四年:1576年。

〔一○〕崇禎元年:1628年。

〔一一〕康熙二年:1663。

〔一二〕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

清明後,南風為常。霜降後,南北風為常。反是颶將作。正、二、三月多颶,五、六、七、八月多。颶驟發而倏止,漸作而多日。九月,北風或連月,俗稱九降風,間有起,亦驟如颶。遇颶猶可,遇難當。十月後多北風,颶無定期,舟人視風隙以來往。凡颶將至,天色有黑點,急收帆,嚴舵以待,遲則不及,或至傾覆。將至,天邊斷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鱟尾〔一〕,曰“屈鱟”。若見北方尤虐。又海麵驟變,多穢如米糠,及海蛇浮遊,或紅蜻蜓飛繞,皆颶風征。

〔一〕鱟:又稱“中國鱟”、“東方鱟”,一種生活在海洋中的甲殼類節肢動物。

自來球陽,忽已半年,東風不來,欲歸無計。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揚帆返國。至二十九日,見溫州南杞山〔一〕。少頃,見北杞山,有船數十隻泊焉。舟人皆喜,以為此必迎護船也。守備登後艄以望,驚報曰:“泊者賊船也。”又報:“賊船皆揚帆矣。”未幾,賊船十六隻吆喝而來。我船從舵門放子母炮〔二〕,立斃四人,擊喝者墮海,賊退。槍並發,又斃六人;複以炮擊之,斃五人。稍進,又擊之,複斃四人,乃退去。其時,賊船已占上風,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邊,連斃賊十二人,焚其頭篷,皆轉舵而退。中有二船較大,複鼓噪,由上風飛至。大炮準對賊船,即施放,一發中其賊首,煙迷裏許。既散,則賊船已盡退。是役也,槍炮俱無虛發,幸免於危。

〔一〕南杞山:靠近浙江溫州海岸的一座山峰。

〔二〕子母炮:舊時的一種火炮。

不一時,北風又至,浪飛過船。夢中聞舟人嘩曰:“到官塘矣。”驚起。從客皆一夜不眠,語餘曰:“險至此,汝尚能睡耶?”餘問其狀,曰:“每側則篷皆臥水。一浪蓋船,則船身入水,惟聞瀑布聲,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餘笑應之曰:“設覆,君等能免乎?餘入黑甜鄉〔一〕,未曾目擊其險,豈非幸乎?”盥後,登戰台視之,前後十餘灶皆沒,船麵無一物,爨火斷矣。舟人指曰:“前即定海〔二〕,可無慮矣。”申刻,乃得泊。船戶登岸購米薪,乃得食。

是夜修家書,以慰芸之懸係,而歸心益切。猶憶昔年,芸嚐謂餘:“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此番航海,雖奇而險,瀕危幸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

〔一〕黑甜鄉:夢鄉。

〔二〕定海:在今浙江舟山定海區,位於長江口與杭州灣交彙處。

【點評】

本卷並非出自沈複之手,而是後人根據李鼎元的《使琉球記》改頭換麵,拚湊而成,現有的資料已經十分確鑿地證明了這一點。既然是偽作,因此也就談不上品賞。不過如果將《浮生六記》“足本”從刊出、形成爭議到謎底完全揭開的過程梳理一番,可以發現一些有趣的現象,這對其他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真偽的辨別也可以提供一些啟發和借鑒。

1935年,上海世界書局刊出《美化文學名著叢刊》,披露了王文濡提供的“足本”《浮生六記》。對其中的卷五、卷六,相信者有之,懷疑者有之。懷疑者之所以懷疑,主要有如下兩個理由:

一是後兩卷的風格與前四卷不同。從表麵上看,後兩卷似乎也是小品文字,追求一種恬淡、簡潔的風格。但細讀之下可以發現,後兩卷不僅藝術水準不及前四卷,風格也有較為明顯的差異。以第五卷來說,同樣是寫景狀物,作者重點在搜奇記異,記錄見聞,與卷四《浪遊記快》描寫遊覽之樂、品評名勝之得失的旨趣有異,而且文字也不及該卷富有表現力及個性。卷五中,作者動輒吟詩,全卷穿插了十多首詩,而前四卷則沒有這種寫法。兩者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二是後兩卷的記載與前四卷有矛盾。卷五敘事有明確的時間記錄,將其與前四卷對照,便可以發現其中的矛盾。比如卷五記載嘉慶五年八月十八日夜,作者在琉球與寄塵和尚從山上觀潮,但卷四卻記載,同一天夜裏,作者和朋友們在家鄉的來鶴庵暢飲、賞月。一個人怎麼可能同一時間在兩個距離遙遠的地方同時出現,這並非作者記憶有誤所能解釋的。類似的矛盾還有一些。

不過懷疑歸懷疑,要解決“足本”的真偽問題還需要更為充分、過硬的證據。1978年,事情出現轉機。這一年吳幅員發表《〈浮生六記〉〈中山記曆〉篇為後人偽作說》一文,他將《中山記曆》與李鼎元的《使琉球記》進行比勘,發現前者係抄自後者而來。隨後,楊仲揆也發表《〈浮生六記〉——一本有問題的好書》一文,印證了這一觀點。直接找到了作偽的源頭,放在一起對照,真偽立辨,以前的懷疑都落到實處。

1981年,鄭逸梅發表《〈浮生六記〉的“足本”問題》一文,提及當年王文濡曾請他代筆“仿做兩篇,約兩萬言”,但他沒有答應。後來“世界書局這本《美化文學名著叢刊》出版,那足本的六記赫然列入其中。那麼這遺佚兩記,是否由他老人家自撰,或托其他朋友代撰,凡此種種疑問,深惜不能起均卿於地下而叩問的了。總之,這兩記是偽作”。鄭逸梅的文章為卷五、卷六偽作說從另一個角度提供了十分有力的證據,同時還為揭開作偽的真相提供了重要線索。

1989年,王瑜孫發表《足本〈浮生六記〉之謎》一文,指出“足本”後兩卷的作者為黃楚香,他受王文濡之雇,“創作”了後兩卷,酬勞為二百大洋。王瑜孫是從大東書局同仁那裏得知這一情況的。這篇文章和鄭逸梅的文章相互印證,讓人們知道了偽作炮製的基本過程。

有內容、風格的差異和矛盾,有作偽依據的文本,還有當事人的證言,這些資料相互印證,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證據鏈。至此,困擾了人們半個多世紀的“足本”《浮生六記》真偽問題算是水落石出,得到較為完滿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