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腳童子卻不高興了,叫道:“嘿,三百年前你們人類不有個姓白的曾說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麼,虧得你還是個讀書的笨蛋,竟然不知道?!”秦何在聞言不禁大為驚異,細算來,白居易不正是三百年前寫下《琵琶行》麼?於是奇道:“你連白樂天的詩都知道?”獨腳童子聞言愈發不滿,不屑道:“什麼白樂天白哭地的,我不認識。四爺我喜歡順著長江飄蕩,那夜偶然路過…路過,哦,潯陽,聽那個姓白的吟來,隻覺得這兩句最好,念念不忘,一記便是三百年。”那獨腳童子說著說著,不知是不是想到一千載往矣,三百年轉瞬,又念了一遍“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禁觸動了心底的傷心處,頓時聳肩坐地,不住地傷感起來。
秦何在亦受其感染,不禁寬慰他道:“好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我還真辯不了,是你贏了。在下秦何在,不才以後請多指教。”
那獨腳童子聞得秦何在自報姓名,先是怔住了,喃喃反複念著:“秦何在?秦何在!是了,秦何在?楚又何在呢?”獨腳童子說著說著,眼角竟然漸漸濕潤起來。
秦何在不禁歎了口氣,心想他莫非真是千載前秦楚間的妖麼?忽覺多想這些也無甚意義,於是輕拍著獨腳童子的肩膀道:“秦楚雖然不在了,可這世上什麼東西都會不在的。至少你現在還在,以後的事提前傷感什麼呢。”獨腳童子興許是寂寞久了,秦何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他安靜下來,或許他隻是想有個傾訴的對象罷了。
“我…四爺叫烏四鳳,你還是叫我四爺吧。”獨腳童子一念到自己的名字忽然神氣起來,嘿嘿一笑,真如同沒心沒肺的孩童。
“好的,四鳳。”
“叫四爺!”
“沒問題,四鳳。”
“叫四爺!”
“行行行,四鳳。”
“……”
烏四鳳肺都快氣炸了,頓覺這世上除了那隻笨狗熊,便隻有眼前這個人最可惡。烏四鳳翻身打挺躍起來,惡狠狠地揪著秦何在的腰帶,仰頭呲牙咧嘴地道:“你再那樣叫,我就把你吃掉!”秦何在腰帶被揪著實在不舒服,兩手懸在身前作無辜狀,忙道:“行行行,四爺。”
烏四鳳兩手叉在胸前,撇嘴道:“算你小子識相。”秦何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道:“若烏四鳳真是千年的老妖,說不定知道登仙台的事,我不妨替師尊問一問他。”於是道:“四…四爺你知不知道那裏有座登仙台?”
烏四鳳順著秦何在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所指正是巫山十二峰深處,臉色霍然一變,叫道:“哪有什麼登仙台!那是我家主人沉睡的地方!你休想打它的主意!”那一瞬間,大妖的氣勢猛然泄露,秦何在渾身發顫,如墜冰窟。烏四鳳知其畢竟隻是一介凡人,也無傷他的心思,一發即收,隻是麵上仍帶著不善。
好在黃粱通神酒的酒勁仍在,讓秦何在緩了過來,沒有當即休克,卻有些後怕。這才信了眼前看似人畜無害卻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童子是個妖物,訥訥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心中暗道:“可不能讓它知道師父和前輩去了那兒,不然打起來可不好。”
烏四鳳漸漸平息了怒火,半晌無言,忽然道:“這骨斧的主人去了那邊?”秦何在心中一個咯噔,幹笑道:“哪有,哪有。”烏四鳳冷冷笑道:“四爺我雖然長年活在深山老林中,可心裏卻敞亮得很。你肉體凡胎,孤身一人怎可能來到這?”秦何在歎息一聲,本也不欲欺騙烏四鳳的,隻好一五一十地將師尊大限將至來此尋仙緣的事交待了,懇請烏四鳳能諒解一二。
烏四鳳聽時麵無表情,聽完後淡淡道:“仙緣二字,說有也有,說無也無,他們去也無妨,尋也無妨,隻是四爺不想他們驚擾了主人。也罷,四爺這就去請他們出來。”獨腳孱弱的童子身軀裏傳出這番話來,竟然還意想不到地生出一股睥睨天下風雲的霸氣。
烏四鳳轉過身來,背對秦何在,那把暗紫色的長劍便占據了秦何在的整個視線,淡淡的殺氣卻激得他全身毛孔都為之封閉,仿佛要窒息了一般。秦何在擔憂師尊安危,也顧不得許多了,正欲從懷中掏出黃粱入夢符阻止烏四鳳,卻聞得烏四鳳沉聲道:“今晚還真熱鬧,又來了幾個麻煩家夥。”
“誰?”
黃粱子和莽龍生淩空立在環簇的十二峰內,靈識掃視沉默的諸峰,忽然鎖定南方一處,出口喝道。
星光之下,南方某山峰隱約仙姿,靈秀動人,聞得二人大喝,忽有長嘯聲回應。那嘯聲朝天而鳴,大有崩星散月之勢,清若孤鴻唳鶴之聲,層層蕩開,又如潮起潮落。黃粱子與莽龍生聞之色變,心中均是念道:“好強的氣脈,絕對是紫府後期的人物!”還不及轉念,嘯聲已絕,高吟之聲繼而傳出。
“長衣倚秋水,短屐禦飛龍。養心摘紅葉,入夢枕青鬆。”隻見峰頂幽處步出一名白衫散發、落拓不羈的中年男子。遠望之,初覺行走間有雲氣;複細細打量,發覺其眉宇間有英氣;忽又回味起其先前所吟,益覺其胸腹間有狂氣;現見此人站定,唯覺骨骼間有傲氣。
黃莽二者識不得此人,相視一眼,於是黃粱子拱手禮道:“老道黃粱子,這位莽龍生,不知道友如何稱呼、仙山何處?我二人不知道友雅興正好,神遊幽處,若有衝撞,還請見諒則個。”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卻不言語。
此刻北麵某山山道上忽傳來一聲低嘯,初聞時似帶著濁氣,悶蕩低沉,渾渾噩噩,模模糊糊。然而此嘯聲竟隨著那人拾階登峰,逐漸拔高,淩雲直上,陡然間已是抑揚分明、氣韻動人,如同一麵積灰的古鏡被一下下擦拭幹淨,透射出神靈通玄的光。那嘯聲極為短促,卻似從九幽之下飛升到了九天之外,亦可見那人登山之速。一時間,黃莽二人隻覺心神為之忐忑縱蕩,警兆大生,連忙屏氣凝神,互相倚背相守,如臨大敵。
山道如喉,一氣貫之,那人即將踏上山巔,嘯聲頓止,轉而成吟,開口複是清音之調,竹林之聲:“臥石暫遺性,從雲欲忘機。網羅誤黃雀,何日得高飛。”山崖間霍然冒出一名結衝天髻、披鴻儒氅、束五草絛、踩謝.公.屐的鶴發山人,仰天吟嘯畢,星月若環之。這人將將站定,明明脊梁如延展之山勢,卻偏偏使黃莽二人如臨暗藏驚濤駭浪的滄海沉淵。
“此道必是靈台後期的高人。”這道人黃莽二者亦不識得,不由心中一沉,沒想到大妖尚未尋到,竟冒出兩個從未見過的紫府靈台的高修。眼見這二人一南一北遙遙相對,似來者不善,黃粱子驀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背後突然擊出一掌,隱若滴水落花,力卻開山崩石。
黃粱子一聲慘呼,被擊入腳下山峰間,經脈寸寸俱斷,肉身差點直接崩解。好在黃粱子靈台未泯,道基不損,尚有兵解之法,一線生機。
“你不是莽龍生!”黃粱子麵如金紙,呼聲淒厲,格外怨忿,忽入甕中,他早該想到的。
“哈哈哈哈,老夫張甲子,道友可曾記得?”莽龍生神色陰翳,原本的狂氣傲骨一瞬間似收凝成一股梟傑之相,兩眼中射出淩厲的光,俯視臥倒在亂石間的黃粱子,如掌生殺大權的君王。黃粱子聽著他高高在上、恣意不羈的言語,記憶忽然如潮水般湧上來。
“三百年前老夫已是金闕大成,登仙台機緣不到,無奈隻能渡劫。恐前路難攀,欲求生機一線,後路有存。那時你顧春秋不過是明意剛破,初入通幽。還是老夫慧眼識人,知你根骨極佳,必有登仙機緣。如今你果然靈台大成。”張甲子語氣忽然變得怪異起來,繼而笑道:“自古登仙機緣薄,難得靈台覓天心。靈台後期的修士可察幽邃神靈不可知處,老夫便知你肯定要算仙緣的,隻是沒想到你竟算到了如此登仙寶地。當時老夫在你身上種下蒼天引還覺得有些可惜,如今看來,卻無比佩服自己眼光卓然。”
黃粱子恨聲道:“老而不死是為賊!堂堂金闕大修士算計我一介通幽小修便罷了,為何還要戕害吾友,奪舍其身?!”
張甲子負手而立,輕蔑地道:“天道不仁劫難渡,既然逆天而行,你還沒做好身死道消的覺悟麼?!區區一介金闕初期的肉身奪舍了又怎的?老夫金闕大成的肉身還不是在雷劫下灰飛煙滅了!你這都看不明白,也配修行?!”
黃粱子忽雙目赤紅,仰天狂笑道:“哈哈哈哈,你也配跟我提修行?張老賊,他日雷劫下,你必形神俱滅!”
“你要入魔了。”隻見那當先出現的中年男子淩空步虛至張甲子左側,衝氣沛然無可擋,手指黃粱子,如是說道,語氣格外淡漠。繼而那後出現的鶴發山人亦是飄身至張甲子右側,淡淡道:“入魔何足道,斬了便是。”話語亦屬無情。
張甲子點頭笑道:“斬魔,誅妖,再登仙。甚好!”
黃粱子突遭此變,饒是他靈台已成,也不免道心大缺,陷入癲狂,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道:“想必你們兩個也同這老賊一樣德行!嗬嗬嗬,哈哈哈,好算計。好算計!”
“好算計!”
烏四鳳眺望那山嶺間,聲音落在晚風中,冷酷得幾乎要把秦何在凍住。秦何在哪裏知道那處的變故,更不知師尊已陷入死局,忙問道:“什麼好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