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秋遺落餘誰在 一夢千年唯寡人(1 / 3)

詩曰:

細數蘋花無盡老,方生方死轉星辰。

往來不定風依舊,榮滅如常草自春。

臨境皆知應去偽,當時莫道悔修真。

春秋遺落餘誰在?一夢千年唯寡人。

兩道流星劃過夜空,落在巫山十二峰外的江畔林間,正是莽龍生與黃粱子師徒。三人臨江遠眺,隻見倚江傍月處,峰巒起落,上有疏星似螢,淡月如燈,下有寒江若帶,環樹成籬,處處帶著一股超然具象、仙家氣息。當真是十二天幹十二峰,五行七曜共連通。若非異寶衝光地,定有登天證道風。

黃粱子神情大動,捋須指點道:“光成陰陽質,氣有龍虎形,峰對天幹數,水動若清靈。如此寶地,千百年來竟從不現於世,也是老道福緣不絕。算算時日,就算不是登仙台降臨處,恐怕與登仙台也脫不了幹係。隻是這周邊妖氣…”說到此處,黃粱子眉頭驟緊,歎道:“恐是大妖老怪在此徘徊不去。”

秦何在不禁疑惑道:“師尊,難道妖怪也能登仙麼?”

莽龍生卻替黃粱子答道:“人與妖俱是有情眾生、靈智之屬,苦的隻是修行法劣,橫骨不化,真靈難變,如何便沒資格登仙麼?”秦何在隱隱覺得莽龍生語氣有些怫然不悅,不敢再言語。

黃粱子嗬嗬一笑,道:“先前為師曾言大道歸一。妖既然能修煉,那登仙台總是有益無害的。”秦何在惶惑稍解,正不知莽龍生前輩因何發怒時,聞得師尊傳音道:“韓道友之師正是一名死在妖劫下的大妖。”秦何在這才恍然,不禁自責自己出言撞犯了前輩。

莽龍生也知秦何在乃無心之失,自己也隻是一時觸動,當下便過去了,便對黃粱子道:“道兄何不與灑家一同入山探查一番?”黃粱子笑道:“正有此意。隻是老道徒兒不便入山,滯留此處亦不妥當,得尋個法子。”莽龍生笑道:“這有何難。”語罷,將手中斧子掂了兩掂,隨後一拋,落在秦何在跟前,斧刃深陷在土裏。秦何在這才發現此斧竟然是骨製的,卻絕不是人骨。

“此斧為灑家趁手兵器,威煞氣重。所落之處方圓十裏,邪祟退避,等閑妖物自然近身不得。便是大妖之類,見灑家落斧,也定能識得根底,不敢輕易動你。你隻要不亂跑,出了十裏外,自可保你無憂。”

秦何在驚異之餘,又見師尊黃粱子猶自不放心,從懷裏掏出一張符,對他囑咐道:“此符名黃粱入夢符,中者入夢輪回,除非有黃粱解夢符,不然永難轉醒。你收起來,以防萬一。”複細細將用法說予秦何在聽了,秦何在連連點頭,恐自己誤了師尊的大事,忙道:“徒兒自省得,隻恨自己累贅,不敢誤了師尊大事。”黃粱子搖頭示意秦何在寬心,道:“此去不久,最多一炷香便回。”語罷和莽龍生互是點頭,衝天而去,轉瞬便失了蹤影,入了巫山十二峰深處。

此刻長夜寂寥,茂林幽靜,又是初春時節,高山之上,冷意縱橫,說是凍徹骨髓亦不為過。秦何在百無聊賴,來回踱著步子,卻並不覺得寒冷,原來四肢百骸間始終有一股暖流如純釀般汩汩流動著。秦何在雖並不清楚為何如此卻隱隱猜到應是那黃粱通神酒的酒勁還未散去。來回踱了十餘趟,溫習了兩遍師尊所傳授的功課與黃粱入夢符的用法,記熟之後頓覺無事可做。他剛入此道,一不知入定的訣竅、二沒有修煉的功法,思緒不由得飄忽無定,一時間天馬行空起來。一會兒想到先前所夢的半信半疑的開天諸事,一會兒又念起周遭近況,尤其想到九天前自己尚和同窗一道為仕途奔波,如今卻分道揚鑣,他們不日登上廟堂,自己從此流浪江湖,由不得唏噓不已,一聲感歎。

“承暉兄此刻想必還在用功讀書,倚商兄隻怕正輾轉煙花巷陌裏,醉在紅燭昏羅帳中。嗯,補存兄應該也被倚商兄拉去了,說不定正為一個‘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的姑娘爭風吃醋。而我乍飲一碗黃粱酒,便倚十二仙人峰。人生際遇如此,當真奇妙。”

“嘖嘖嘖,些許子破事有什麼可奇妙的。”秦何在正自言自語間,忽聞得頭上傳來一道尖尖細細的譏諷聲。愕然抬頭望去,林高葉密,漆黑一片,看不真切,隻感覺樹杈上似乎坐著一個人。秦何在眼見斧頭尚在,又摸了摸揣在懷裏的符,稍稍安定一絲,卻仍是惴惴問道:“誰在樹上?”

“怎麼,樹上坐不得?”那人聲調又揚了幾度,讓秦何在聽得格外頭疼,也不願招惹他,隻好尷尬地閉口不言,以免惹上麻煩。可那人偏不放過秦何在,嘿嘿了一聲,譏誚道:“膽小怕事的人類。”這話說得秦何在心中猛跳,本以為靠近的好歹是個人,可言語間卻是跑向妖魔鬼怪了。他再是看了看骨斧,記得莽龍生前輩明明說過此斧落處方圓十裏妖邪退避,為何此妖物毫無阻礙呢?

那身影好像也在看那把斧頭,兩人一時都沒有言語,那身影似乎陷入某種沉思,而秦何在僵硬得大氣都不敢出,氣氛如同凝固。忽然那身影一聲歎息,隨即一躍而下,落在斧頭旁。見了來者模樣,秦何在卻怔住了。隻見來者:

童子模樣真清雋,天真體態若純良。

火鳳眼中藏星月,鳶尾眉間展靈光。

頰生兩渦增笑意,唇角窄細略張揚。

暗紫長劍懸腦後,杏黃道袍合身量。

留心神色隱孤傲,細察舉止若滄桑。

忽有風來袍飄蕩,現出獨腳黯然傷。

來者竟是個八九歲的獨腳道童。秦何在不禁問道:“你師父呢?”那獨腳童子白了他一眼道:“我沒有師父。”秦何在這才回神過來,想起這獨腳童子乃是妖魔鬼怪變化的。可轉念一想,妖怪就不能有師父麼?正欲說點什麼,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我有師父。”話一出口,秦何在就後悔了,感覺就像兩個小孩兒在賭氣,其中一個有糖一個沒糖。

那獨腳童子又白了他一眼道:“你師父又不好吃,得意什麼?”秦何在聞言不禁臉色一白,連忙後退了幾步,卻又不敢離斧頭太遠,一時間進退不得,手連忙伸入懷中。那獨腳童子見狀,邪邪一笑道:“你又怕什麼?一股爛木頭破席子的氣味,四爺可下不去嘴。還有,你懷裏的那張破紙就別拿出來丟人現眼了。惹毛了四爺,四爺會很不高興的。”

秦何在眼見這麵相天真的童子忽然顯露邪氣,當真嚇了一跳,被一語道破懷中所藏,不由得一驚,而聞得他自稱四爺,不禁覺得好笑,卻不敢真個笑出來,隻是問道:“你不吃我,那你來這做什麼?”

“忽然感應到熟悉的氣息,過來看看。”那獨腳童子說著說著,把斧頭拎了起來,上下打量,眼中漸漸變得有些複雜。秦何在還是第一次遇見妖怪,乍看之下感覺與人沒什麼兩樣,又眼見這妖怪似乎並沒有什麼惡意,不禁壯起膽子,問道:“你不怕這斧子麼?”

獨腳童子一臉不屑,沒好氣地道:“你會怕你家隔壁二愣子死後留下的骨灰嗎?”秦何在摸了摸後腦勺,好像是這個道理,忽然醒悟道:“你們認得?”

那獨腳童子忽然變得落寞起來,丁著步子,來到江邊,遙望巫山群峰,那神情就似一個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的孩子,沉聲道:“認得又怎麼樣?認不得又怎麼樣?他剩了這骨頭,我叫他,他又不會答應。”秦何在不禁有些可憐他,畢竟在秦何在看來,這疑似妖怪的家夥外貌隻是個帶著殘疾的八九歲的孩子。秦何在想寬慰下他,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獨腳童子忽然回頭道:“這斧頭你哪來的?”秦何在道:“這斧頭不是我的,是一位前輩的。”於是細細將他所知的說了一遍。獨腳童子聽後,撇了撇嘴,看著手中的斧頭譏道:“這家夥居然收人為徒,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嘿,四爺知道了,定是當時主人不肯收他,給他憋悶的。”秦何在終是忍耐不住,指著斧頭問道:“他到底是誰?”

“一隻吊睛白額貓罷了。”獨腳童子滿臉不屑,隨手又把那骨斧扔在地上。秦何在也學他撇了撇嘴,道:“你們很熟?”獨腳童子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根烏黑的羽毛,掏著耳朵,心不在焉地道:“還行吧,一千多年前是鄰居。後來我跟主人走了,就沒見過了。”秦何在聞得千年之言,滿是懷疑地上下打量他一道,卻搖頭道:“你真是妖怪麼?”那獨腳童子聞言如同貓炸了毛一樣,鳳眼怒睜,高聲叫道:“喲嗬,四爺我哪裏不像妖怪了!”秦何在還是一臉不信的表情,道:“哪裏都不像。”於是一人一妖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辯起來。爭到激動處,獨腳童子非要辯贏,他本是伶牙俐齒的靈物,不屑以武力服人,而秦何在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本就善辯,加之膽氣漸壯,哪裏還管對方是人是妖。最後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均是麵色通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言不發。隻是獨腳童子是氣的,而秦何在是語速太快,氣接不上來。

噗嗤!一人一妖忽然相視,開懷一笑。

“痛快!一千多年從未這樣暢快地動過嘴皮子了,你這個朋友,四爺我交定了!”獨腳童子拍著秦何在的肩膀,如是說道。隻見他眉宇大展,一掃寂寥之色,仿佛吐出了積壓了千年的鬱氣,大有酣暢淋漓之態。而秦何在氣喘籲籲地受著獨腳童子的拍打,心中卻想著這家夥手勁怎麼這麼大,莫非是被我說得啞口無言,從而伺機報複?於是沒好氣地撥開獨腳童子的手,道:“我們互相連名字都不知道,怎麼就成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