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四鳳譏誚道:“三個苟延殘喘的老賊為了活下去竟然把主意打在了一個小輩身上,還用上了坑蒙拐騙的手段。就連四爺我也被他們擺了一道。”秦何在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忙道:“怎麼回事?”烏四鳳回身撿起那斧子,道:“你幾時聽說過徒弟拿著師父的骸骨當趁手武器的?”秦何在聞言先是一愣,複是一寒,道:“你的意思是?”
烏四鳳看似愛不釋手地把玩那斧子,卻捏得斧身咯咯作響,皮笑肉不笑地嘿嘿道:“那老賊奪舍了這砍柴的肉身,殺了這砍柴的師父,將腿骨煉成一柄斧子,拋在此處,特意把四爺我引過來,待他們處理了那打漁的,再回過頭來對付四爺。嘿,好一個李代桃僵、調虎離山。隻是四爺很好奇,他們是怎麼知道四爺與這病貓的因果的?”烏四鳳言語間依舊似玩世不恭的聲調,然而他每一個字都咬得很用力,顯然已是怒極。秦何在聽明白烏四鳳所指,大為焦急道:“那我師父豈不是很危險?!四爺,請你去救我師父一救吧!”
烏四鳳冷笑道:“豈止是危險,那三個家夥雖然卑鄙,本事卻是實打實的,三玄的名號豈是浪得?他們既然敢挑釁四爺,想必是有備而來。你讓四爺去救你師父,便不管四爺的死活了?”
秦何在驚出一身冷汗,辯也不是,認也不是,強自控製住自己發顫的手腳,拚命使自己鎮定下來,腦中漸漸清明,沉聲問道:“那三玄是什麼人?”烏四鳳詫異地看了秦何在一眼,緩緩道:“三個魏晉時便嶄露頭角的修士,為首的叫張甲子,是個體修;排在中間的叫於太平,是個靈修;排在最末的叫左清領,是個氣修。當年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四爺雖久不現人世,卻也聽說過他們的名號,偶爾也見過一兩次……嗯?你去哪兒?”烏四鳳說著說著,卻見秦何在已動身往十二峰行去。
“你去也是送死。”烏四鳳冷冷道:“就連著林子你都無法活著走出去,何必白費力氣?還不如待在四爺身旁,至少還能活下來。”
秦何在已走出十餘步,聽烏四鳳開口,背影一頓。烏四鳳剛欲露出不屑的笑容,卻聽得秦何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響起:“士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授業之恩焉能不報?即便身死,又豈能畏葸不前,躲在旁人背後!”語罷決然而去。
烏四鳳呆呆地站在原地,秦何在慷慨激昂的話語在腦海中不住翻湧。他不禁想起當年主人接刀的那一刻,縱失了先機也要留給他一條生路。
“如果當年我沒有躲在主人背後……”烏四鳳霍然抬頭,一雙鳳目光耀如熾,一聲長鳴平地拔起,氣衝九天。秦何在忽聞得背後一聲震天之鳴,不及反應,忽覺雙腳一空,淩空而起,卻是烏四鳳禦劍而來,帶著他直衝向巫山十二峰。
便在此時,似回應烏四鳳方才的長鳴,巫山十二峰內忽傳來一聲天崩地裂式的熊咆!
烏四鳳嘴角邪邪一彎,道:“你個熊瞎子,終於睡醒了!”
“怎麼此處還有一隻大妖!”
張甲子、於太平和左清領三人聞得深邃的十二峰峽底傳來的震天熊咆,在空中均是被氣浪掀得搖晃不止,震駭莫名。黃粱子身負重傷落在亂石間,本應首當其衝,避無可避。然而那咆哮竟無視了他一般,直衝空中三人。
三玄如臨大敵,嚴陣以待,不敢再有保留,金闕、紫府、靈台的境界威壓轟然鳴開,充斥天地。此刻居高臨下,竟大有鎮壓此妖的態勢。然而熾烈的妖氣依舊毫無阻滯地隨著咆哮聲撲麵而來,三玄均是心驚肉跳,心道:“人間竟然還有此等大妖?!恐怕已觸到天地境的門檻了!”本以為此妖顯現的那一刻必有什麼驚人之舉、平天豪言,卻不想等來了一句。
“嗯?好香的酒啊。”一道龐若小山的身影忽然從峽間躍起,立於亂石當空,迎風而化,漸落漸小,直至一雙銀靴落在亂石間時,僅有丈二身量。場內眾人定睛一看,隻見這大妖:
丈二身量底氣狂,亂發如火耀參商。
黢黑鐵麵增凶煞,寸許獠牙絞陰陽。
身披石甲將軍肚,腳踏銀靴猛士樁。
月避星逃誰能阻,山低水淺我為王。
一聲熊咆震三道,隻為好酒入回腸。
黃粱子怔怔地看著麵前這垂涎三尺的魁梧壯漢,心中忽然雪亮,自己經脈俱斷,肉身崩開,神魂四溢,黃粱元神竟然將這大妖吸引過來。明白這似乎是自己最後的機會,當下黯淡一笑,靈台內黃粱夢神經的道法飛速運轉,黃粱元神頓時分裂出一絲,參雜著血氣與真氣,在虛空中陡然勾勒出一枚酒香四溢的丹藥。
魁梧大漢咽了咽口水,一把把那丹藥搶在掌心,舔了舔舌頭,又舍不得下嘴。
“咳咳,此丹…獻與妖尊,還請…妖尊救老道一命。”黃粱子麵色愈發蒼白,氣息紊亂非常,說話非常吃力。
魁梧壯漢收了那丹,瞥了天上三人一眼,不耐煩地道:“看什麼看?!想搶熊爺的丹啊?快滾!”
三玄修道已久,早已是此界的巔峰修士,又都是心高氣傲之輩,何曾受過這等侮辱。聽了魁梧壯漢此番厥詞,一個個隻是冷笑,不知不覺間已擺了個三才陣,不聲不響間已逼近了一個山頭。
“熊瞎子!你婆婆媽媽的行不行?四爺我瞧不起你。”高空中一道紫電劃過,正是烏四鳳挾著秦何在禦劍而至,尖聲叫道。
三玄複是一驚,心覺他們設計引開的大妖此時回來,卻是大大不妙,隱隱有了退意,卻又舍不得此處的機緣。大妖守護,豈是尋常之地?退去也要死在天劫下,不如拚一拚。念到這裏,三玄麵上中陡然生出十分狠辣之色。當下搶先動手,張甲子雙臂如龍,揮動如躍海騰雲,金闕肉身的力量頓時在起手間完全激發,骨肉勻動,如一尊即將脫困的蠻龍,倒應了莽龍生的名號。而於太平散髻若煙,鶴發亂舞,靈壓如海潮傾瀉,靈台神識的淵深立刻席卷整個十二峰間,如一尊不可褻瀆的神靈。那左清領一聲輕笑,呼出的一口清氣迎風而化,仰天仿佛能激射出萬裏,縱觀整個中天,好似一把接天連地的氣劍,一掃便能斬落十二個峰頭。
“五嶽如身托天地!”
“四海藏心一念間!”
“九州一氣貫古今!”
魁梧壯漢正是熊山君,冷眼見三玄全力相搏,也不敢托大,大嚎一聲:“台來!”隻見一方古樸石台破山而出,懸於熊山君頭頂,如盾如印,朝三玄轟去。而烏四鳳鳳目一凝,揚指舉天,暗紫長劍應式而嘯,淩空如虎躍,朝三玄一斬!
怎個場麵?隻見:
三玄淩空若三清,三才陣結日月星。
五嶽如身托天地,金闕橫空鬼神驚。
一念成海淵難測,順逆如濤不住鳴。
萬法生來由一氣,霄漢欲倒東南傾。
氣如鵬兮精如虎,神即飛龍莫可名。
和合若離尤若即,恍惚有質卻無形。
道稱三玄邪難抵,法隨二妖道不成。
拔山作錘擊日月,鼓風為劍奪死生。
道胎如印封天地,生殺劍動似玄英。
三者交攻乾坤動,地裂天崩作無聲。
台、劍、陣交擊於十二峰間,術法道器似湮滅無聲,卻在眾人眾妖腦海中響起了崩天裂地之音,仿佛這方天地在一瞬間被打碎了,現出了原本的麵貌。眾修隻覺得套在身上的枷鎖亦隨之崩解,亙古的禁錮亦隨之離析,天地煥然一新。
三玄隻覺渾身一鬆,一股飛升意莫名湧上心頭,舉頭一望,然而還不及生出狂喜之意,表情瞬間凝固了。隻見頭頂上遮星蔽月,不知何時已累下了重重劫雲,無邊無際,威淩萬古,令人絕望。反觀熊山君烏四鳳二妖,看著那雲,卻絲毫沒有懼意,滿是激動之色。
那雲與巫山同色。
不知連綿了多少裏,累積了多少重,隻知道整個天地似乎都籠罩在這片巫雲下。仿佛這雲才是神靈歸處,無上仙鄉。在雲下惶惑的世人們,被遮住了視野,在威壓中惶惶不可終日。那雲越來越濃鬱,終於垂下,落在虛空中便好似一滴墨滴入了水中,散發靈韻,變化由心。
巫雲墨意最終構成了一個金玉冠冕、火紋黑袍的貴氣男子。隻見他環掃了這天地一眼,忽然神目一凝,威勢不經意間狂瀉而出。三玄如遭錘擊,為威壓直接迫住,心驚膽戰。這種境界上的威壓使他們完全生不出半分抵抗的心思。
“拜見主人!”熊山君和烏四鳳連連下拜,激動不止。
貴氣男子正是楚襄王羋橫。他聞言複看了熊山君和烏四鳳一眼,忽然神色一動,大袖一拂,熊山君懷中的酒丹便飛入其掌中。繼而握掌凝雲氣成酒爵,丹亦融開成酒。楚襄王長身展袖,仰天對飲。飲畢,長歎一聲:“是夢?是醒?還是醉?”當真是不需黃粱酒,一夢亦千年。
楚襄王也無醉意,負手環視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河天地,眼中時而迷惘時而清明,最終定睛於天時,望著一如千年前的那茫茫之夜,漸漸化作了堅定之色。
“天,還是如此之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