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今古漁樵非凡客 遠近青山是仙鄉(1 / 3)

詞曰:

千古人來人往,百年山後山前。萬般無際渡江天。嘯吟兼沐雨,飲馬亦投錢。

道是浮生如旅,難逢好夢成眠。明朝散發向誰邊。風吹空竹裏,花落自流間。

人間如逆旅,轉瞬是千年。

經冬未銷的雪,終於在今春第一縷春風中,冰澌溶泄。兩岸青山,排闥如豎立的手掌,卻撫不平長江水千年的皺紋。冰消雪釋,化不開的是滾滾濃愁。悠悠千古,似水東流。

江麵上不知從何處飄來一隻畫舸。江風雖寒,船頭卻頂風立著一名冠浩然巾、披逍遙氅的藍衣儒生,臨風賞景,氣度不凡。隻見他神色沉凝,麵容不展,冷風之中,環掃不動長逝的山河,長歎一聲,吐氣成篇:

“昔哉有秦嬴,長眈天下土。始皇死沙丘,驪山雜風雨。

劉項競爭雄,大風傳漢武。朝夕改洛陽,光武亦成腐。

曹魏兼孫吳,殘喘鼎西蜀。兩晉縱有承,五胡何亂舞。

南北並開皇,盛世歸唐主。神器崩十分,一統由太祖。

今哉飽學士,惟曉吟哦苦。明朝自興亡,指點複白骨。”

聲調鏗然,字句滄桑,那儒生一氣吟畢,悠悠之聲回蕩峽間,久久不散。

“我大宋正是鼎盛之時,何在兄何必如此悲歎,我等此次前往京都應試,有些事還是慎言的好。”門簾被一隻修長的手撥開,船艙內步出一名身材高大的黃衫秀士,皺眉說道。

那立在船頭的儒生剛回過頭來,還不及說話,卻聞得船艙內複有人笑道:“承暉兄此言差矣。我們讀聖賢書的,修齊治平早已烙在骨子裏,偶爾發發諷詠之意,又有何不可?縱惹了禍又怎地?太祖早有令,不殺文臣,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黃衫秀士眉頭皺得更緊,卻伸手替船內人撥開簾子,隻見一名麵容白淨的白衣書生笑嘻嘻地大步而出。然而步子還沒落穩當,船內又傳來一聲大笑。

“倚商兄,太祖說的是不殺文臣,可不是不殺文人。你今兒個還沒中進士呢,可別高興得太早咯。”

白衣書生聞言不禁有些著惱,便道:“補存兄你這話可說得太晦氣了,你我均是古今書院的高才。如今進京應試,不說十拿九穩,縱使天下英才雲集,七八分把握還是有的。可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隻見一名瘦弱的青衣文士步出船艙,接著道:“可不是要滅你的威風,單論文采,小弟雖然不及你,可你也不及二位兄長不是。”那白衣書生聞言不禁瞪眼聳鼻,旋即搖頭歎氣,大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立在船頭的藍衣儒生姓秦,單名一個遊,表字何在;先出來的黃衫秀士則姓漢,名扶桑,表字承暉;那白衣書生姓魏,名陶朱,表字倚商;而最後那青衣文士姓唐名拾,表字補存。四人俱是中舉的士子,書院的高才,此番結伴前往汴京參加春闈,乘船渡江,順路玩賞一番三峽風物。

秦何在眼見魏倚商與唐補存二人有些爭執,於是歎道:“縱明朝應試,登天子殿,得見龍顏,繼而進士及第,官高祿厚,封妻蔭子,也不過是重蹈前人的轍子。這世上哪有不亡的朝廷,不死的皇帝。百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分分合合,又有誰能預料。唯有青山依舊,日月不換,流水長東。有時候我還真羨慕那些個隱士高人,好山好水可都讓他們給占了。昔年扶搖子陳摶一局棋從太祖手中贏了一座華山,當真奇人也。傳說他早已得道成仙,說不得何時我要去尋訪一二。”

漢承暉不禁搖頭道:“何在兄且莫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你方才也說了,這世上哪有什麼不亡的人物,眼下最要緊的還是為春闈養神定氣,我知何在兄誌不在榮華富貴,可一旦高中,也能弘毅己身,光宗耀祖。”

秦何在微微點頭,複轉頭看向江麵,麵上神色似仍沉浸在不動的青山和長流的江水中,也不知漢承暉一番話聽進去幾分。

魏倚商看著此情此景,回憶秦何在先前所吟,複想起唐補存言他文采不及秦漢二人,不禁一股文人相輕的氣衝上肺腑,腦筋一轉,於是上前道:“今我四子臨江賞景,不如各填《臨江仙》一首如何?若日後我四人均及第,複論此時,便也是一樁雅事佳話。”

其餘三人聞言俱是點頭稱是。

此時江風縱蕩,四周寒煙空濛,環顧高峽幽水,隱隱見白雪青鬆。低處風過,撫江成吟,高處風來,擺樹如舞。恍惚處,飄渺間,似真有仙人降臨,風馬霓衣,淺唱低舞。四人一時看得癡了,詩興如潮水般湧來。

魏倚商出此提議,多少有些成竹在胸的,眼看這巫峽瑰景美如仙境,幾乎瞬間成篇,不由得挽袖微步,閉目遊吟:

“蕭瑟登山臨水,嗟哉暮雨朝雲。天涯悵望楚宮門。細腰何處舞?單掌此生魂。

料得杜郎好夢,堪羞宋玉豐神。人間落魄覓芳塵。甘心吳浪子,為悼楚宮人。”

唐補存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折扇,輕搖踱步,笑道:“巧了,愚弟也是用得小山格。”繼而吟道:

“誰把屈平舊恨,換了客子行吟。楚雲巫樹任風侵。滄浪東去水,起落任如今。

人道蒼梧怨慕,化成白芷衣襟。陽台高賦少餘音。襄王空有夢,神女自無心。”

這兩人平日裏就好鬥嘴爭鋒,不想詞中也是如此。想來是對對方行文的路數再熟悉不過,唐補存料到魏倚商要詠風流韻事,果不其然,於是便諷其一廂情願,悠悠吟畢,看向尚在韻神的秦漢二人。

漢承暉淡淡一笑,道:“這倒不巧,我素來不喜小山格,用的是東坡調。”於是負手高吟:

“鶴唳猿啼不堪聽,重巒上有青冥。扶搖此去倚神京。手無三尺劍,身有六鈞名。

霧重山高疑失路,長驅自複天明。揚帆所濟渡蒼生。臨江仙莫見,高唱禦街行。”

魏唐二人聽得漢承暉所吟,隻覺抱負意氣風發而起,不禁感到自家詞格小氣,未免有些自慚,卻更期待秦何在要做出何等的詞來。

秦何在從始至終都在看山看水,此時聞得三人吟畢,斟酌片刻,方道:“吾便次承暉兄韻,聊寫心情。”於是吟道:

“深廣北冥風萬裏,大鵬欲徙南冥。人間依舊換天京。樊籠非我意,淺唱剩浮名。

久在江湖驚浪湧,風波何處分明。薄冰踏盡是平生。千秋終易逝,不變是行行。”

此篇次韻漢承暉所填,故而其感受最深。韻同而意在他處,漢承暉不禁心中歎道:“何在兄身在船上,恐怕魂兒早已去了山中。奈何大好的才華抱負,難道真隻能‘道不同不相為謀’麼?”

秦何在將將吟畢,眾人還不及開口相互品評,忽聞得江麵上、淡霧中傳來一道滄桑悠遠的歌聲,歌曰:

“自古人間長有恨,不明終始太無常。

天開何處誰知道,地覆何時亦未詳。

隻覺青絲忽勝雪,如悲白露漸成霜。

書生縱盡千年事,還是情仇與興亡。”

四人心道:“詩雖不甚諧律,但自有一番風味。”頓覺這人歌中似有所指,不禁想去探個究竟。連忙招呼船家移槳,循著歌聲遊去。行了不過一二裏水路,歌聲斷了。四人正著急間,忽聞到一股馥鬱的酒香,忙催促船家快些。又行了三四裏,畫舸衝開淡霧薄煙,駛到開闊處,赫然發現前方一葉小舟上,一名披蓑戴笠、衣衫襤褸的老漁夫正在船頭煮酒。

待駛近了些,秦何在遙遙呼問道:“老人家,方才此處可有人吟詩?”

老漁夫添了添火,笑道:“此處也無他人,是老漢胡亂謅了幾句,不想驚擾了幾位相公,慚愧慚愧。”四人不禁大感驚異,隻覺得這位漁夫恐怕是位隱居的高人。

此時漁火正好,酒香濃烈,四人不過嗅了嗅鼻子,已有了三分醉意,不禁饞蟲大動。那魏倚商家財甚厚,本以為世上什麼美酒沒有嚐過,卻不想這山野間還有此等好酒,於是笑道:“老人家,此間風浪大,你船小不穩,恐走了火。不如上我們的船來,細細煮可好?”其餘三人聞言,立時心照不宣,亦是如此央請。

老漁夫嘿嘿笑道:“幾位相公饞老漢的酒,直說便是,老漢可不是小心眼的人。嘿嘿,隻怕幾位相公知道老漢煮的是什麼酒後,不肯喝了喲。”

唐補存畢竟年少氣盛,嘿然道:“本少爺什麼好酒沒喝過,又有什麼好酒不敢喝?難不成這酒是用人心肝熬的不成?”

“老漢的酒雖然不是用人心肝熬成的,卻能熬人心肝。”老漁夫嗅了嗅酒味兒,陶醉得點了點頭。這細微動作,看得畫舸上的幾位士子也是酒蟲翻騰,恨不得立馬和老漁夫換了船,再三催促船家移船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