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畫舸移得太近,浪起逼翻了漁夫的小船,直停在兩三丈遠處。秦何在蹲下問道:“老人家,你這到底是什麼酒?”
老漁夫笑道:“老漢煮的是黃粱酒。”
那三人聞言不由得退了一步。對讀書人來說,這黃粱可是鼎鼎大名。相傳唐時純陽真人呂洞賓便是黃粱一夢,得道成仙。此酒若真如傳說的那樣,倒也是個機緣。隻是如今幾人即將應試春闈,正是壯誌拳拳的時候,一腔抱負尚未施展,怎肯甘心退隱?是故乍聽之下倒還真有些發怵,不敢任之入喉。正所謂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然而秦何在眼神卻炯炯發亮,直呼道:“正是口渴,想問老人家討點酒水喝。”
漢承暉連忙止住秦何在,急道:“何在兄!山野之地,莫亂飲生人之酒,小心為上。”魏唐二人亦點頭稱是。
老漁夫眼見四人神情表現各異,多是畏葸不前的姿態,也不放在心上,似見得多了。自顧自地煮酒,笑道:“老漢冒昧,還不知幾位相公姓字如何?”
“愚生秦何在。”
“在下漢承暉。”
“小可魏倚商。”
“鄙人唐補存。”
老漁夫笑著搖了搖頭道:“不想幾位姓字通靈,人卻不大清醒,也隨了那紅塵眾,徒自飄零。既然秦何在、漢成灰、魏已殤、唐不存,如何還看不透這滾滾紅塵土、天地造化門?千古的英雄豪傑雖然都不在了,但誰還怕一碗酒便丟了魂麼?嘿嘿,老漢初聞得幾位作那《臨江仙》,當下也有兩闋,且聽我吟來。”語畢赤手提壺,長身而立,滄桑意生,躁動心滅,隻聽得他吟道:
“煙雨寒江應獨釣,往來莫歎津迷。紅塵底事總相疑?得魚無數載,筌網有誰知。
長臥孤篷吹薜荔,笑看鷹狠魚癡。蓑衣一掛洗心機。黃粱三碗酒,兩局爛柯棋。”
四人隻覺這老漁夫詞味超然,大有神仙氣。正回味間,忽聞得右岸林間傳來一聲長嘯,清矍雅瘦,不作魏晉以下想。複有高吟聲從林間傳來,如何吟道?
“一嘯深林驚虎豹,不慚世上豪英。丁丁斧落砍浮名。參天無不倒,唯有暮山青。
此命如柴終遇火,燒來灰重煙輕。哭生哭死亦無情。點張冥白紙,起個土墳塋。”
赫然也是首《臨江仙》。
四人隻覺此詞意境迥翻,比起先前漁夫所吟,神仙氣被衝淡了不少,卻多了幾份佛家的譬喻意。大有話糙理不糙之感。吟聲由遠及近,四人定睛望去,隻見岸邊林中走出一名身材魁梧、荷柴執斧的中年樵夫,立在江邊,遙遙對著老漁夫喝道:“道兄,你這好酒的妙處凡人識不得,勿要徒費唇舌。也隻有灑家是你棋逢的對手,酒遇的知己。來來來,咱倆喝一碗,可千萬別讓那些子俗不可耐的家夥糟蹋了好東西。”
除了秦何在的那三人聞得那山野樵夫出口無狀,狂氣十足,本有些惱怒,正欲罵回去,卻張了嘴,合不上,出不了聲,一個個驚得跌坐在船頭。秦何在亦是吃了一嚇。
隻見那樵夫徑直步上江麵,淩波馮虛而來,隻三兩步,便步至漁夫的船前,也不上船,立在江麵上,當真恍若河伯水神一般。忽然撲通一聲水響,竟是那船家太過害怕,棄船跳水逃了。幾人暗自叫苦。秦何在壯著膽子,拱手禮道:“不知仙長降臨,多有得罪。敢問尊姓大名?神祇何處?”
樵夫嘿嘿笑道:“你們是進京趕考的墨客,我們是依山傍水的散修,本是兩不相幹的營生,不過萍水相逢罷了。你等見灑家顯露了神通,便低聲下氣,彬彬有禮;老漁夫不動聲色,你等便不問姓名。嘿,這紅塵中多少人啊,肉眼凡胎,虛偽之極。”
秦何在等人聞言,均是麵有慚色。
老漁夫開口道:“無妨無妨。相聚總有個緣法,正好黃粱酒煮好,來來來,喝一碗再說。”語罷從篷內取出三個碗來,滿上。
黃粱生天地,一碗倒乾坤。
船上四人見“神仙們”似無惡意,頓覺機緣來了,紛紛要求要喝上一碗。
樵夫接過一碗黃粱酒,端在嘴邊,冷笑不止。
那老漁夫搖了搖頭道:“老漢先前便說過了,‘黃粱三碗酒,兩局爛柯棋’。酒隻有三碗,老漢和老友各一碗,便隻剩了一碗了。”
四人聞言不禁對視了一眼。
老漁夫卻是個目善心慈的真人,笑道:“老漢本不欲現身,隻是忽聞得有人吟‘千秋終易逝,不變是行行’時,目光有所停留,複察此人根骨奇秀,便生了點化的心思。還請小友自行上船罷。”
秦何在聞言不禁有些激動,其餘三人則若有所失。秦何在正欲起身,卻麵有難色。樵夫頓時不豫了,喝道:“怎麼婆婆媽媽的。”秦何在忙道:“不敢不敢,隻是我這一去,三位同門失了船家當如何自處?故有所遲疑。”老漁夫不禁麵露欣賞,笑道:“無妨無妨,去汴京不過一陣風的事,你且寬心。來,坐我身旁。”
此時兩船相隔三丈餘,放在平時,秦何在肯定兩腳打顫。然而老漁夫的聲音有種令人安寧的魔力,秦何在想也不想地跳了下來,眼看要落入水中,竟然如履平地,又驚又喜之餘,小心翼翼地步至漁夫船頭,躬身一禮,複被老漁夫牽著挨著坐了。
畫舸上的三人滿是羨豔滿是惆悵。
老漁夫對著那三人說道:“一風搖落無數花,半入紅塵半天涯。人各有命,惟安其本。老漢預祝幾位高中。”語罷摘下鬥笠,輕輕一扇,那畫舸便被吹得無影無蹤。
秦何在震驚莫名,道:“仙長這是?”
老漁夫笑道:“想必此刻已入黃河,快到汴京了。”語罷,端起一碗酒,遞給了秦何在。
秦何在聞著仿佛要鑽到肺腑裏的酒香,隻覺渾身毛孔都是張開的,當時就醉了,二話不說,一口悶下,旋即軟倒在船上,呼呼大睡起來。
“小子也是好運,黃粱通神酒這等築基神物可不是誰都能喝到的。”那樵夫嘿嘿一笑,端著酒仰頭一口悶了,畢時麵上赤紅,神采豐然,讚道:“真是好酒。百餘年不見,道兄這酒可是越來越醇了。”
老漁夫歎道:“百年轉瞬已成空,濁酒歎重逢。便是我等仙道中人,又有幾個百年呢?”
樵夫亦是神色凝重,道:“道兄天劫還有多少時日?”
老漁夫歎道:“恐怕就在二十年內了。不然老道何必急著找個傳人。”
樵夫不禁麵露悲色,亦歎道:“大道渺渺,仙緣難續。上古以來,我等修士本無長生法,空有不朽心。人間百年,本也尋常易過。然而自上次大劫以來,秦漢以後,天界降台,長生有路,引渡飛升,不成朽骨。故能解限除縛,壽元大增。隻是登仙台難上,九重劫無情。修為一到,若非登仙白日飛霞客,便是滯留人間作劫灰。細細算來,吾應劫之日恐亦不超百年了。咦?等等,道兄為何隻剩二十年了?!”
老漁夫忽然正襟危坐,在周圍布下法界,隔絕消息,正色道:“老道不惜損耗壽元,曾有演算,算到登仙台近日便會降臨於巫山界內。此事知曉之人極少,你我可搶得先機。”
樵夫不禁又驚又喜,道:“此話當真?”然而頓住,複是皺眉歎道:“登仙台每番隻引渡一人飛升,小弟雖無二心,但道兄何必告訴我?”
老漁夫歎道:“老道本快衰朽,如今又覓得傳人,萬一此番力有未逮,難以登台,也不希望將來你和我一樣,身死道消,作那層層劫灰中的一抔。”
饒是樵夫這等修道有成,道心久不起波瀾的人物,聞言亦大為感動,放下斧子,除了柴木,躬身穩穩當當一禮。
老漁夫邀他上船,對他道:“且聽老道道來……”語畢,漁火散,霧空濛。
正所謂山中無甲子,當秦何在扶著頭醒來時,已經是第九天夜裏。四周皆黯,唯有草簾外火光依稀,秦何在眯著眼睛搖搖晃晃地走出烏篷,是時清宵無雲,淡月疏星,岸邊蘆葦蕩的空地裏,老漁夫寂寞孤獨的背影在漁火的映照下,格外蕭索。
“仙長!”秦何在快步趨至岸上,鄭重下拜。
“為何還不改口?”老漁夫淡淡笑道。
秦何在愣了一愣,忽然生出狂喜,可馬上又麵露難色。
“嗯?”老漁夫背後似長了眼睛,清晰地把握到秦何在一切細微的表情變化。
“小…徒兒慚愧,竟不知師尊名號,不敢出言,望師尊勿怪。”秦何在複是一拜。
老漁夫哈哈大笑,格外開心,道:“也是為師疏忽,你一口悶了黃粱通神酒,大睡了九天,許多事確實還來不及交待於你。老道顧春秋,道號黃粱子。你便是我黃粱道法的唯一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