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百萬魂死處,開陣啟純陽。
一點浩然氣,千裏動八荒。
陽為陰煞主,月有浩然光。
龍虎風雲變,生死任無常。
逆反歸無極,禁斷祭國殤。
人道千秋在,一陣定興亡。
冀中之野的深處,曾有處血染地,名為涿鹿,怨魂煞氣之重,亙古不散。相關的故事人物早已成過往雲煙,唯有史官潦草地寫下幾筆:涿鹿之戰,黃帝斬蚩尤,血染冀中之野。
一人一馬在夕陽下一往無前地奔馳著,黃昏將他們的影子拉得似一把鋒銳的利劍。然而這利劍能破開心障魔念,卻怎麼也破不開眼前的景致:前方蒼白的天空漸漸染上一層稍嫌病態的淡淡紅暈,仿佛無盡的血氣蒸騰而起、隨雲翻滾;天空下所能望見的地方漸漸深邃,若質若虛的氣灰蒙蒙的,不知似淒似怨,卻如絮如蛇般令人悶煩恐懼;風聲時而蕭索時而淒緊,仔細聆聽,好似出征的戰曲未絕而哀怨的靈歌已響。亡魂若有所聽聞,恐怕亦不知是進是退,是悲是喜,唯有徘徊不盡;地與天的交際處茫茫然不可見,僅依稀能辨別風聲最響處是一方漆黑的深穀,如同蜷縮的死獸不肯關上那幽深的巨口,依然發出憤怒的嚎叫;通往深穀的路蜿蜿蜒蜒地似一根猩紅扭曲卻沒有力度的舌頭,兩邊是稀稀疏疏的怪樹,不知是死是活,單看體態,似乎都曾掙紮過。
白起手按在靈龕上,他知道,涿鹿到了。一人一馬終於在最後一縷日光消失的時刻,躍進了穀中。
瘦馬疲累,已被汗水浸濕,兩腿打顫,早不複當年的神勇,卻還是忍不住一陣嘶鳴,如同打了勝仗一樣歡快。白起躍下馬背,摘下鬥篷。麵容還是那樣英武,鎧甲擦得光亮如新,隻是三千煩惱絲瀉下,飄成了縷縷飛雪。
他輕撫著瘦馬直直的脖頸,柔聲道:“你跟我這麼多年了,脾氣還是這麼烈。每次出征都把蹄子揚得老高,跑在最前麵,怎麼也不肯低頭。當年我不過是一介尉官,為此還吃了一頓杖刑。嗬嗬,你也吃了一頓鞭子,差點被拉去駕車。套韁的時候把頸子上的鬃都給扯掉了大半,讓人看著都心疼。”瘦馬仰天長嘶,似乎是為曾經的光輝事跡驕傲,為堅持不屈的倔強而自豪。
白起看著它因過分消瘦而顯得伶仃的腿,再看著它仰天長嘶的豪狀,心中不禁生出萬丈豪情,笑道:“好兄弟!感謝你今天陪我最後一次出征,雖一人一馬,這天下又有誰能阻我們!”幽穀之中,一人一馬,惺惺相惜。
然而白起忽然一聲長歎道:“但此次出征就到此為止吧,人間征戰事已沒我們的份了。感謝你送我到這兒,現在,快走吧。”語罷往馬臀上拍了一下。
那瘦馬跑了兩步,卻停住了,回頭凝視著略顯蒼老的主人,嘶鳴一聲,返身走了回來,用頭蹭著白起的衣袖,打了兩個響鼻。白起摸了摸它的頭,笑道:“你啊,非得讓我送你。”語罷推出一掌,輕飄飄地擊在馬身上,瘦馬立刻飄飛百丈,出了穀外,穩穩落地,絲毫不傷。
“快走!永遠不要回來!”白起幾乎是嘶吼著喊出這句話,狂躁的氣浪卷得灰氣遮蔽了穀口,高亢的音浪反顯得穀內格外死寂。瘦馬入內不得,徘徊了兩圈,終於嘶鳴著離去。
聽著漸遠的嘶鳴聲與馬蹄聲,白起跨立在深穀內,眼神漸漸轉為冰冷。據傳當年軒轅黃帝便是被蚩尤困在此處,險些身死道消。也便是在此處,獲得神意眷顧,天降玄女,打敗蚩尤。
白起不禁抬頭望天。無形的血氣已將夜空蒸騰得猩紅瘮人,仿佛隨時會降下無窮的血雨腥風。白起的瞳孔漸漸緊縮,他發現此處夜空竟是流動的,驀然想到了那三女的黑袍。
這不是真實的夜空,而是無窮無盡的滾滾修羅魔氣,遮天蔽月。沒有神意,隻有魔染。
“人間有言,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果真有些道理。”一道飄渺無定的聲音似從天外傳來,滾滾魔氣化作了三道黑袍,緩緩降臨。
雖然二十年過去,三女的姿容一點未變。
明姬負手立在空中,俯視著腳下遲暮的殺神,如看螻蟻。阿莎娜迦和舍琉璃分列其後,眼神亦如此。白起抬頭望著這三女,想到這些年來她們在暗處所做的一切,射目如戟,麵容卻淡然自若,自有藏鋒之處。
“屠百萬而不手軟的武安君閣下,竟惜一馬之命,是善念大發?還是,再也殺不動了?”明姬迎著白起鋒銳的目光,微微一笑,輕如淡煙。
“白某不是神,不是魔,隻是個人罷了。”白起淡淡道。
“哦?”明姬不置可否,想要把白起心底所想看穿。
“正因為隻是個人,所以很多事都無能為力,並不能無所顧忌。白某雖一身通天修為,亦無力鎮服人心。無可改七國君主之欲,無可變七國將相之需,無可予七國庶人之求,無可挽七國甲兵之命。一介武夫,所能做的,唯有順應時勢,加速一統,早息兵戈。白某若真有神魔之能,堵在兩界通道便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又何苦如此。”白起話語亦輕描淡寫,但三女聽得俱是寒意大盛,心驚不已。
於是明姬冷笑道:“我等越界而來,親自動手所殺不過區區兩人耳,比起閣下當真不值一提。”
白起道:“天下崩喪,蒼生塗炭,兩害相權取其輕;天下無缺,蒼生不罹,兩利相權取其重,如此而已。與其令爾等殺人盈野,不如某自承其罪。”白起緩緩搖頭,繼而歎道:“某縱屠百萬,當以命魂自償;爾隻殺兩人,更無半分償還之心,更欲索取整個人間,變之為修羅場,以容爾等降臨無礙。某縱滴血成海,也不屑與爾等作比。”
話已至此,勿須多言。
明姬幽幽道:“開陣吧。”
白起早料到明姬意在何處,隻道:“爾等混入我大秦,都等了二十年,又何必急於一時。”
明姬冷冷道:“我倒是可以等千載萬載,而你又能活幾天?”
白起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明姬不說話,靜靜地看著白起,竟真做出了等待的姿態。一向急躁的阿莎娜迦與工於心計的舍琉璃竟然從始至終一言不發,隨之等待。明姬想看看那陣,故而有足夠的耐心。而白起,在等待黎明的到來。
一夜無話,雙方如石雕木刻,漸至黎明時分,光明卻並未到來,天空始終籠罩在壓抑的滔天魔氣與無盡血氣中。明姬三女一動不動,眼神漠化得似三尊亙古魔神,仿佛一動手便是毀天滅地的招式。白起心緒依舊沉靜如鏡,他知道隻有自承黑暗,光明才能綻放於別處。他可以永世沉淪於黑暗,但他要別人能等到光。
時辰已到,他緩緩地抬起雙手,托起懷中的靈龕。
明姬三女眼中第一次有了異色。
隻見白起雙手微震,靈龕迸裂,卻響起了無數道淒怨的嚎叫聲,滔滔怨氣,如同狂怒的沙塵風暴,豪瀉而出,衝霄幹雲,震地崩穀。百萬披甲執兵的怨魂組成一道道貫地通天的龍卷席卷飄蕩在天地各處,所到之處,怨氣成雲,血淚為雨,慘嚎成雷,風雲變色,天地悲泣,萬物枯萎,竟成死域。無數魂仿佛化作了波濤洶湧的海,橫亙在天地之間,拍打乾坤,控訴不公,淒怨嘶喊,鬼叫嚎空。
那小小的靈龕中裝的竟然是白起所殺百萬兵士的怨魂。
阿修羅三女身軀隻微微一震,滾滾魔氣便將周身遊離的怨魂吞噬得幹幹淨淨。明姬等人並未動手,隻是環顧四方,似在尋找什麼。
這時白起張口吐出一根一寸之物,迎風化作一丈六的方天戟,執戟雙臂大開,朗聲喝道:“白起在此!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那遮蔽了整個天空的魂海頓時發出比先前淒厲百倍千倍的嚎哭聲,因為恐懼與仇恨,憤怒與不甘,所有的魂都在震顫著,瘋狂著、沸騰著,以天崩地裂的姿態覆壓而下,由無數魂構成綿綿不盡的滔天巨浪朝白起撞了過去。
與其說撞過去,不如說要鑽進去。
百萬怨魂要鑽到白起軀體內,正如整片海要鑽到一個瓶子裏,噬其肉啃其骨。
無數怨魂慘嘯著癲狂著衝入白起的身軀中,白起一聲悶哼,硬是如一尊堅硬的頑石怒頂著無窮無盡從天瀉下的驚濤駭浪,執戟傲然不動,任由百萬怨魂噬肉啃骨,他身上響起密密麻麻的啃噬之聲,皮膚枯萎,肌體破敗,血脈幹涸,身體千瘡百孔,溢出的冥氣死魂如同寄生於體內的水草,分外招搖,無數怨魂在他的七竅之間、胸前腹後縱橫流動,如同滾動的焰火,侵蝕著他的一切,到最後全身竟然隻剩了披甲的骨架,和依舊屹立不倒的戰魂。
淒怨的嗚嗚聲依舊回蕩在白起周身,百萬怨魂纏繞在白起的骨架上,如同灰色的火焰,冷冷地灼燒著其殘餘的軀體,無情地炙烤著其剩下的靈魂。白起的魂與骨將在百萬怨魂所化的冥火中永世沉淪。詩曰:
落魄江湖一殺神,不惜身隕啟陣門。
世上人雄皆不似,敢以血肉祭兵魂。
死生間有大恐怖,然而白起至始至終隻有開始的一聲悶哼。哪怕是經曆過阿修羅界萬載殘酷歲月的明姬三人亦為之動容,不得不佩服白起真是個頂天立地的人物。
白起霍然抬起了頭,空洞的眼窟中爆發出兩道霹靂般的光芒,修羅女眾迎上目光,竟似看到了百萬人的瞳,不禁微微皺眉。明姬搖了搖頭,不是感受到白起此刻的氣勢格外恐怖,而是依然沒有找到自己所期盼的東西。
三女不動如山。
白起雙手握戟,豎在身前,他此刻沒有發聲的器官,卻意想不到地爆發出一道來自靈魂的綿長不絕如滾滾雷音的顫聲,如同百萬兵士齊喝出同一個字。
“戰!”
一道戰意陡然升騰而起,霍然將滾滾魔氣轟開一個缺口,複見涿鹿原本的天空。
血色的天空,似與戰意中的死氣遙遙呼應。於是沉睡了千載的涿鹿不再沉寂,終於展現出上古戰場的氣魄與死意。這便是逆反陰陽無極歸化大陣陰極陣的第一步,獻祭百萬怨魂於一身,開啟涿鹿古戰場的千年死陰之氣。
涿鹿天空中的血色漸漸褪去,地上卻如血泉噴湧,全然猩紅,赤野千裏,這荒穀便真如魔龍蜷縮的屍體一般,悄然轉醒,山腹內一閃一閃的光芒,如同猩紅的心髒在緩緩跳動,仿佛下一刻就能爆發出震天的怒吼。那來自千年前的喊殺聲,穿越時空,隱約再度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