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存先搖著腦袋:“不是胡話,也不是做夢,真真切切是二叔到我的監號來了,身邊還帶著黑子,已經長得像小牛犢一般大了。前些日子二叔也常來,但不跟我說話,我知道老人一準是對我很失望,不願意答理我。二叔一直更喜歡存誌。可昨晚清清楚楚地跟我聊了多半宿……”
朱雪珍就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二叔都說什麼了?”
“他說我救了郭家店,今後的郭家店會比我在的時候幹得好。以前我老說自己是為農村的改革開放蹚地雷的,現在真蹚上地雷挨炸了,就別抱怨。任何權力都是一頭猛獸,權力越大,這頭猛獸就越凶,不會將一個人穩穩當當地老馱在肩上,不管你是誰,等這頭猛獸一厭煩了,就會把你給掀下來。他說我現在應該為自己以前的莽撞和自大付出代價,也應該為不知天高地厚地當了標杆、成了一種象征感到後悔和悲哀,他說我實際上是被喜歡我和不喜歡我的兩種人共同推到了命運的絕境。這實際上又是對我的成全。他叫我不要辜負了命運的這種成全……你剛才說傳福在信裏不也是這麼寫的嗎?”
“二叔說你該怎麼辦了嗎?”
“是啊,我也問他了,把我跟這些社會渣子關在一塊,又髒又臭,這不是往死裏成全我嗎?二叔說大糞臭不臭啊?髒不髒啊?怎麼上到地裏就能打出好糧食?而糧食又是最幹淨的,能讓人活命。這就看你是不是塊好地,有腦子沒腦子?是好地就能改變糞便的味道,將臭烘烘的東西轉化成營養。人要是有腦子,也能將苦難轉化成對你的造就。”
朱雪珍笑了:“這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二叔說不出這樣的話。”
“沒有二叔的指點,我也說不出這樣的話。”郭存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不到兩指寬、半個巴掌長的木板,交給朱雪珍,“你可認得這是嘛玩意兒?”
朱雪珍接過來細看,小木板打磨得溜光水滑,中間還剔出一個凹槽,凹槽中間有個孔,孔裏插著個可以活動的細栓。這個神秘的小木板做工極其精致,但她不明白丈夫的意思,抬起眼睛看著郭存先……
郭存先解釋說:“這就是咱家屋門上的消息兒,是我親手做的。你不會忘了吧,就是這個小玩意兒改變了咱倆的生活……我被抓的那天不可能在身上帶著這玩意兒,即使帶著它進看守所得要搜身,也會被警察沒收。這就是昨天晚上二叔交給我的,你看反麵,還新刻了兩行字,那不是我刻的,我腦子裏沒有這樣的詞兒。”
朱雪珍翻過來看,在凹槽兩邊果然像對聯一樣刻著兩行小字:
識破世事驚破膽,
看透人情冷透心。
又隔了許多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都快要熄燈了警察來提郭存先,他猜想這可能是陳康對自己的最後一次審訊了,奇怪的是他心裏並沒有輕鬆感,反倒有幾分悵悵無奈。下麵要臨到判決了,真是吉凶難測呀……若能輕判還好,可最近這段時間他的感覺並不好,上邊把這件事折騰得這麼大,怎麼想都不像能輕饒了他。如果草三了四地就結案,頭頭們豈不是在拿著自己開玩笑,怎麼向國家、向社會、向輿論交代?若是被重判,還不如像眼下這樣由陳康無限期地審下去。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變了,剛抓進來的時候就想見家人、見郭家店的人或者是任何一個人,想衝著他們罵街,跟他們喊冤,讓他們為自己呼籲……現在除去自己的老婆則誰都不見。他甚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都有點喜歡陳康了,而審訊卻要結束……
陳康顯得很輕鬆,笑模悠悠地看上去一切都是圓的,頭是圓的,臉是圓的,肩膀是圓的,連腰身都給人以圓圓滾滾的感覺。他一見郭存先,笑得兩隻眼睛也圓了,趕忙打開手裏的圓紙筒:“今兒個白天我實在抽不出空了,隻好晚上給你送過來。”
陳康隨即便衝著他抻開郭存先的畫像,眼睛卻盯著他緊問:“怎麼樣,還滿意嗎?”
郭存先的目光熠然一閃,便釘在畫像上不能轉開。陳康畫得太像了,簡直把他給畫活了,可活得勁頭又有點特別……畫麵上有某種東西強烈地吸引了他,他喜歡畫像上的這個自己:短平頭,長眉毛,直鼻子,方下巴,他對自己的這些特點是再熟悉不過了。但陳康把這些特點組裝在一起,整張臉就顯得明快和幹淨了許多,心氣內斂,眼光清肅,神情端重平和,少了一些棱角,多了一些柔軟。
他想向陳康道謝,受審好幾個月能得到這樣一幅畫像,也算值了。腦子裏卻靈光一閃想起了另一件事,應該把這幅畫交給郭家店,過年的時候讓他們按照這幅畫印製財神爺會更好看,這幅畫上的麵容更讓人感到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