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提審有點怪,警察沒有把郭存先帶往審訊室,卻領他來到大院前麵的一間空房子裏。令他萬沒想到,朱雪珍提著一大包東西正神色不安地站在裏麵等他。他在門口愣住了,心裏一陣絞痛,才半年多的工夫,朱雪珍老了有十歲,快成小老太婆了!
這都是自己作的孽呀,多好的一個女人,跟了自己卻落得個這般田地。
但他忘了自己現在的變化,竟讓朱雪珍一開始沒有認出來,他還不光是老得厲害,整個人都脫形了,瘦得皮包骨,像一根幹柴棒子……朱雪珍不敢哭,也不敢張嘴說話,大門開著,門口還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湧出來,且越流越急……
由於很久以來她每天吃東西就很少,昨天接到通知後又一夜沒睡,突然看見丈夫變成了一個糟老頭子,一陣心慌意亂,就覺著兩腿發虛,手一軟將兜子掉在地上,整個身子也隨之堆乎下去……郭存先一步躥上去抱住她,隨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騰出右手用拇指掐住她的人中。過了好一陣子,朱雪珍煞白的臉上才漸漸有了血色,發青的嘴唇也開始轉暖……她一睜開眼就趕緊掙脫郭存先的懷抱,虛虛弱弱地坐到旁邊的小凳子上,用手指指地上的兜子,讓他撿起來。
郭存先很想打開兜子看看裏邊都有嘛,但他怕自己一看見裏麵的東西就要吃。現在他像一頭永遠都處在饑餓中的牲口,擔心讓雪珍看著難受,於是便強忍著把那一大兜子食物提起來放到旁邊,眼睛盯著雪珍,無比愧疚地說:“我向他們提出來一定要見你,不讓見你就死給他們看,就是想當麵向你賠罪,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對一個人犯了大錯,那就是你。我最對不起的人也是你。如果有一天我還能從這兒走出去,先陪著你去趟下陽坡,到一對老人的墳前磕頭認錯,當初答應他老人家的事我沒有做到……”
朱雪珍的眼淚又下來了,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我從來也沒有怪過你……”她不想讓丈夫當著警察談這些話,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剛想遞給丈夫忽然想起警察的囑咐,不得給郭存先傳遞任何文字材料,便趕忙又收了起來,改用嘴說,“傳福從美國來信了……”
郭存先噌地一下從凳子上蹦起來:“他真走了?”
“說也巧了,跟你進來是前後腳的事,你出事的第二天他就飛走了。”
“我還一直擔心,害怕因我的事影響了孩子前程……這就好了,老天有眼,總算對我郭存先不薄!”
“傳福在美國挺好的,本來他就考上了全額獎學金,導師又給他找了個當助教的工作,自己掙的錢除去供自己在美國的全部花費還有富餘,正辦手續想叫我過去陪讀。”
“好好好……”郭存先一迭聲地說了一串“好”,“雪珍,我這輩子做的惟一正確的事,就是娶你做老婆。就因為娶了你才生下傳福這麼個好兒子,他接受的是你的遺傳,你是讀書人家出來的。我們郭家祖輩就沒出過讀書人,幸好兒子不像我!我的事他知道了嗎?”
“這麼大的事,又上電視,又登報紙的,他還能不知道?”
“他怎麼說?是不是很瞧不起他老子?”
“不管他再怎麼會念書,也是你的兒子,還能瞧不起你?他在信裏叫我勸你無論如何也要闖過這一關,他說這件事是你一生的分水嶺,闖不過去就永遠是個農民企業家,闖過這一關就有可能成為農民思想家。”
“他真是這麼說?”
“不是他說的我哪說得出這樣的話?信就在我口袋裏,可警察不讓給你看帶字的東西……”
郭存先上前一探身子,抓住了老婆的一隻手,朱雪珍看看門口的警察想把手抽出來,但那隻手卻像被老虎鉗子鎖住一樣,哪裏還抽得動。郭存先的臉也湊得很近,兩隻眼珠子瞪得老大:“雪珍你得答應我,就算我求你,等兒子那頭把手續一辦好,你立刻去美國陪讀,既照顧了兒子,又讓兒子照顧了你。這等於讓兒子替我還賬,我一下子就放心了,無牽無掛,天塌地陷也不怕了!”
朱雪珍輕輕地說:“我已經給兒子回信了,告訴他等你出來咱倆一塊去。”
郭存先有點著急,一把甩開了朱雪珍的手:“你糊塗啊,我就是能從這兒出去,也不會讓我出國門啊!我現在心裏放不下的就是你,你一走了我就輕鬆了,嘛事都好辦……昨天二叔也來看我了。”
朱雪珍驚異,直起眼睛問:“你在說胡話?可別嚇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