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跟照相不一樣,特別是在拘留所裏,由審訊員給被審訊者畫像,具備一種特殊的紀念意義,更像是一種幸運、一種榮譽,並不是所有蹲拘留所的人,都能得到這種幸運和榮譽。陳康又叮問他,對畫像喜不喜歡?
他說這還用問嗎?他喜歡這幅畫是可以肯定的,卻猶猶豫豫地說,人是畫得很像,就是味道覺著有點陌生。
陳康收斂笑容:“這就對了,人的表情千變萬化,你的麵目也隨著你內心的變化而變化。這幾個月來我為你畫了幾十張畫像,實際上是我們兩個人在進行交流,而且是心的交流,靈魂的交流。畫像完成,審訊也就該結束了,審訊不結束,畫像也不可能最後完成。你對我以前的那些畫像都不大滿意,就因為那些畫像表達的是正在變化中的你,你的麵目還不是完全真實的。而這張畫像你之所以喜歡,是它反映了你的精神曆程,走出了狂想,內心深處生出一些柔軟,給自己的靈魂一個回歸的機會,所以外表就有了理智的平順,有希望的怯步和退求,這就是你現在最真實的麵孔。”
經陳康這麼一說,郭存先豁然意識到,自己近來的確是欲求少了,常常是心裏幹幹淨淨的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就連還能不能活著出去,也不再多費腦筋去亂猜了。活著變得很簡單,生命隻剩下純粹的生命本身,再無別的附加物。他本以為這是脆弱、是服帖,蹲大獄倒把許多沒用的雜念都給蹲掉了,失去了人身自由反而倒更能看清生命的本質,回想許多往事,也能按事物本身的性質去看待和分析了……
陳康說你現在知道自己的對立麵是誰了吧?你的對手一直都是你自己,你老跟自己較勁。現在,你不會再跟自己作對了。權力、財富是外在的東西,別看你嘴上老說經受過多少坎坷,有過多麼大的輝煌,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容易獲得的。而靈魂是內在的,非常難於俘獲,這個過程你應該最清楚了。以前你用暴力將恐懼強加於人,自己也同樣惶惶不安,世界和人生本來就是多維生存結構,最深切難忘的教育就是挫折和打擊,再也沒有能勝過逆境的教育。前一段時間你曾跟我大談過曆史,分析自己將來在曆史上的位置,坐牢會校正你以前的許多分析,對曆史卻是一種補充。你知道歐洲有個國家叫捷克斯洛伐克,現在的總統是哈維爾,他也坐過牢,出獄後寫了一本書叫《無權勢者的權力》,書上說坐牢也在行使一種無形的權力,也在發言。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曆史,哪怕是小人物,也有參加曆史,並從這種曆史中獲得尊嚴的權力。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保留內心深處的一份柔軟,經常給自己的心情留出點時間,並不是軟弱和悲觀消極。恰恰相反,明智最有力量,而你此時惟一擁有的力量就是明智。有尊嚴,讓人敬重,是一些非常強有力的字眼,你以前曾經讓人敬重過,後來敬重變味兒了。今天站在被審判席上,如果能像以前那樣贏得起,也輸得起,對自己的罪過清算得好,同樣也可以重新贏得尊嚴。
郭存先問:“是不是很快就要宣判了?”
“是的,可能就在這幾天了,你心裏要有所準備。”
郭存先本來還想問,依你看會怎麼判我?話到嘴邊又改了口:“這個案子牽涉那麼多人,還沒聽你說審訊過別的人,案子就結了?”
陳康笑了,“反正審訊已經結束,今晚可能是咱倆最後一次長談,那我就多說一點,給你講個故事。清朝同治年間,一家當鋪的賬房先生收了一副象棋,棋子個個呈翡翠色,玲瓏剔透,熠熠生輝,刻字更是出自名家手筆,便給開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當票,當期十天。老板回來卻翻臉了,認為賬房先生不識貨,上了大當。賬房先生被罵得掛不住臉,就說這五百兩銀子我賠,我現在就卷鋪蓋回家。說完抄起那副象棋,一甩手丟進當鋪旁邊的大河裏。不料到第九天,當主帶著一千兩銀子來贖回那副象棋,老板當即蒙了。當主說這副象棋乃無價之寶,是皇帝賜封他祖父的時候賞的,現在當期未到,當鋪如找不回原物,明天就得用腦袋來賠!老板嚇壞了,趕緊請水性好的人下河去摸,河底水流湍急,泥沙淤積,哪裏能摸得到小小的棋子。老板身陷絕境,一籌莫展,隻得把賬房先生再請回來,隻要能幫著找回象棋,不惜許以重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