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康似聽非聽,手裏的畫筆倒是一直沒有停。他已經是在畫郭存先的第三張頭像了,畫著畫著突然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你的頭發太長了,胡子拉碴的,明天我帶個理發師來,給你推推頭刮刮臉。”
郭存先說得正熱鬧,被橫插進這麼一杠子,頓覺掃興,不禁有些悻悻然:“我說了半天你倒是聽了沒有?你到底是來審我,還是畫我?”
聽他這意思,對陳康為他畫像不僅不高興,反生出一種說不清的反感和惶遽,似乎寧願被審,也不願意被畫。陳康停住筆看著他,臉色平靜,目光沉凝,語氣也十分和緩:“放心吧,幹我們這一行講究的就是眼、耳、手、腦並用,凡你說的每一個字都落不下。即便我落下了這不還有記錄員嘛。你剛才講的很過癮,把自己生前死後的價值都充分估計到了,就好像你的一生都在追求死……別誤會,人隻有死了才能成神,你想成神不就是在求死嘛。所以一個這麼聰明的人,卻一步步走向犯罪,這與其說是你選擇的生活方式,還不如說是你選擇的死亡方式更確切。但是你忘了,每個人的經曆都會造成難以擺脫的局限性,有時自以為是站在最高處,實際卻是在最低處。天空的上麵還有天空,風的前麵還是風,道路的前麵還有道路……即便就是你所說的曆史,也比人更有耐性,它一聲不吭地看著你、等著你一步步走向被它設下的陷阱。比如,你說自己在郭家店已經成了神,你可知道什麼是神?神就是被高高地供起來,不食人間煙火,也就是被架空了。你屢屢製造或縱容惡性死人事件,深層原因是不是跟你們內部的矛盾有關?說得再具體點就是你感到權力失控,實際上是被‘四大金剛’架空了,郭家店的經濟命脈實際上已經不掌握在你手裏,而是由‘四大金剛’所控製。所以你要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事端,借著鬧事再把權力抓到自己手裏,將來好傳給那個幹兒子……”
郭存先感到自己像褪了毛的豬,放到案板上由著陳康一刀一刀地剝皮、剔骨、剜心……這小子外表像和事佬,內心卻足智多謀,他現在說的比自己當初想的還清楚。自己當時若能像他講的這樣透徹,或許還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大權旁落的問題,也不至於弄得像今天這樣,徹底栽進了監獄,甚至還牽累了幹兒子。
而“四大金剛”卻毫發無損,說不定還因禍得福,站在旱岸上撿個大便宜。如果他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四大集團一切照舊,就證明郭家店沒有他郭存先,也一樣照常運轉,甚至還運轉得更好,那才是端了他的老窩,斷了他的後路,比判他個死刑更讓他受不了。他從一被關進來,最希望的就是那幾個兄弟給他作臉,從他挨抓的那天起就停工停產,或消極怠工,將集團搞垮、拖垮,讓郭家店徹底完蛋。隻有這樣才能證明郭存先的重要,郭家店沒有他不行,抓了他就等於毀了郭家店。可是,這些人會這麼幹嗎?有的會,有的說不定還懷著某種暗喜,搬掉了太上皇,正好各自獨立,稱王稱霸……
第二天,陳康果然帶來一位理發師,審訊之前先給郭存先理發刮臉。
這就是陳康的審訊方式,隨意性很大,老有出其不意的東西調節審訊氣氛和節奏。他給人一種不著急不上火的感覺,講究的是火候,如文火燉肉,不緊不慢。但,火候到了,被審訊者會比他還著急。郭存先的頭臉被清理幹淨以後,顯得利索和精神了許多。陳康在一旁還緊著給刷色:“老郭呀,理完發你看起來還是很年輕的,我對你就更有信心了,好好認識自己的過去,爭取寬大處理,出去還可以好好幹幾年。”
這幾句話極大地鼓舞了郭存先,盡管他沒有吭聲。
陳康一邊說著一邊急急忙忙地又開始為郭存先畫像:“你簡直就是煥然一新,我得好好為你畫幾幅像。你坐好了,咱們接著昨天的話茬兒往下說,今天要說具體的,你們因為打死了人剛有七個打手被判了刑,隨即又發生毆打公安學校師生的事件,這是為什麼?你不必解釋給我聽,我很清楚這裏邊的原因,我想讓你給自己找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郭存先已經沒有昨天那股胡吹亂侃給自己打氣的談興了,便應付說那事跟我沒關係,但也不怪我下邊的人,是公安學校的人自找的,他們太遭恨了。公安有什麼了不起,不就仗著身上那張皮嘛!看誰都是壞人,到我們商店買東西一張嘴就橫著出氣,還砸櫃台、罵售貨員,你說這不是找著挨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