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撞客(3)(1 / 2)

劉福根也不知道這一上午出了什麼事,隻能支支吾吾:“是啊,說好了今兒個上午搬過來……”

所謂搬家其實就是人過來,說得再具體點就是老婆搬進新房子來住就行了。家就是人,男人的家就是老婆,老婆一搬過來房子裏就有了活氣兒、有了熱氣兒……紅樓裏的一切高檔設施和用具都是嶄新的,原來老房子裏的所有東西都不要了。

可朱雪珍就是耗著不想搬進來,什麼原因卻不對外人講,在小區剛建成的時候她曾跟自己的丈夫透過那麼幾句,當時就被郭存先給嗬唬回去了。因為她的道理總是那麼邪乎,說這個郭家店的大會堂是凶宅,老在噩夢裏看見它,圈著高牆,裝著冷森森的大鐵門,日夜有警察把守,這不是監獄是什麼,住到這裏麵還會有好嗎?

多年來她被“撞客”拿得顛三倒四,也隻有郭存先知道她得這種病的真正原因,所以就對她格外遷就。當然也從來不把她的話當真,自己眼下正是陽氣鼎盛,什麼鬼祟敢近他的身?他在臨去北京開會的時候下了死令,叫雪珍在他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裏必須搬過來,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可到了還是沒搬。在這個村上,對他的指令敢這麼軟拖硬泡的,除去自己的老婆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無奈,他隻好叫司機掉頭再去老房子。

離老房子還很遠哪,就看見好事的鄰居們正往他的老房子裏跑,從裏麵傳出男男女女吆三喝四的叫喊聲和劈裏啪啦的摔打聲……

不等車停穩,劉福根就跳下車向自家院子疾跑。林美棠瞄一眼郭存先的臉色,也緊跟著下了車朝院裏跑去。惟有他,胸內血氣翻湧,卻仍能保持著令人敬畏的自製,一直坐在車裏等司機為他打開了車門,才陰沉著臉橐橐有聲地踩著磚地走進自家院子。

院內站著許多人,家什橫躺豎臥,柴草踢踏得滿地都是,鬧鬧嚷嚷,亂七八糟。大家都知道得了撞客的人力大無比,四五個同輩或晚輩的男人把朱雪珍圍在中間,有的抱腰,有的摁胳膊,有的抄大腿,想把她掐巴住抬到屋裏去。

朱雪珍真的像中了邪,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或另外一種勇猛的生靈。她表情奇特,目光犀利,憤怒而危險,大喊大鬧著突然一發力,正掐巴著她的那些男人們呼啦一下被甩開了,有的跌倒,有的鬆手,有的倒退了好幾步。她嘴裏嘟嘟囔囔,聲音冰冷而渾濁,絕對是她平時說不出來的話:“誰能知道當娘的當初為什麼生下你,你更不會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大家碰巧在世上見了麵,早晚都得走。沒有誰是最高的,人人都是重複。隻有病是不能治的,活一天就要感激一天……”

林美棠一邊極親近地喊著大嫂,一邊湊到朱雪珍的跟前。在這個時候她老想表現得比其他人跟朱雪珍更親近,她對朱雪珍的這些話似懂非懂,但覺得很有意味,真希望朱雪珍繼續說下去,即使永遠就這麼說下去也比打打鬧鬧強。此時大家又一擁而上,還想再製住朱雪珍,可她一掄胳膊,把林美棠和靠她最近的人又打開了……

這時候有人去翻柴火垛,捅陽溝眼兒,察看屋裏屋外所有牆角旮旯和一切堆放東西的地方。他們認為朱雪珍之所以這麼折騰,是由於一隻“黃大仙”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使妖作祟,不然朱雪珍沒有這麼大的力氣,也沒有這種腔調、這副神態。所謂“黃大仙”就是黃鼠狼,隻要找出那隻黃鼠狼,把它趕跑或打死,朱雪珍就沒事了。可是人們在院子裏和屋裏翻了個底朝天,鬧得雞飛狗跳,滿地狼藉,也沒有找到那隻搗鬼的黃鼠狼。

農村人對這種事總是有很高的熱情,有的懷著同情來幫忙,有的純粹是來看新鮮瞧熱鬧,但不管出於什麼心態,進門都裝出一副熱情張羅的樣子。圍著的人越多,朱雪珍就鬧得越厲害……

這大的混亂突然在一刹那間凝固住了,院裏的人看見郭存先站在門口。他這時候的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眼睛裏的光是冷的,能把站在這兒的每個人的心思都看穿。怕一個人就是怕他的眼睛,在這個村上還沒有人敢跟郭存先對眼神。

他在外邊的時候恨不得一進家就躺倒在自己那張舒服的大床上,喝上一大碗老婆熬的山芋粥或薑絲熱麵湯,然後鬆心地睡上一大覺。可眼下,他真的跨進了自己的家門口,卻見到了這麼一副翻了天的樣子,家不像家,人不像人,便怒從心起,想殺人的心都有。家是男人的私處,不管有沒有怕見人的東西,都是最隱秘的地方,現在像抄了家、遭了劫,供人隨便看,誰都可以來濫使同情或幸災樂禍,讓他這個本來是全村最有力量最強大的人,變成了一個倒黴蛋、一個弱者。

別人的譏笑固然使他憤恨,關切憐憫就更是他無法忍受的恥辱。所以他一句話不說,就站在門口用鎮定得可怖的眼神看著這些人折騰。因為,他還必須掩藏住自己的痛苦和憤怒,他不能像雪珍那樣可以毫無顧忌地大哭大笑大罵大叫……

屋裏屋外的一大幫男男女女一見到郭存先回來了,立刻就靜下來,自動讓開了道路,所有的人臉上都換了一副恭敬的表情:“書記回來了”,“存先回來了……”

他沒有答聲,誰也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