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良的家隻有一間老屋,外邊還有半間壘著鍋灶,他有個女兒,聽到動靜從屋裏躥出來,一見崔良這副樣子就嚇慌了,爹呀爹的一邊喊叫著一邊就撲了上來,一迭聲地問怎麼了、怎麼了?看樣子她也得有二十好幾了,長得瘦瘦小小,怪叫人可憐的。崔良寬慰她,沒事,上坡不小心砸著腿了,多虧了這個劉大哥,家有熱水快給他倒一碗。
劉玉成說不用,慢慢靠著牆穩住車把,塌下腰把崔良背起來進屋。屋裏除去一鋪炕嘛都沒有,倒是收拾得挺幹淨。劉玉成將崔良放到炕上,讓他背靠著炕頭的牆,將傷腿放平。再次囑咐說,你這條腿傷得不輕,千萬得抓緊看哪,可別耽誤了,若落下毛病這條腿可就廢了!
崔良歎口氣,村裏的那個大夫是個二把刀,小病糊弄糊弄,大病往公社推。咱哪有錢到縣上去治呀。我還有一層顧慮,如果讓村裏知道我受傷幹不了了,我幹了一半的工程就白費了,什麼也拿不到,到年底我們爺倆吃什麼?
屋子裏籠罩著一股濃重的憂愁。
他女兒在一邊說,我去找我哥吧?
崔良一瞪眼,敢!我就是死了,也不許去找那個畜牲!
劉玉成訕訕地說,要是這麼說,我們村有個老神仙,我回去問問他有沒有辦法,如果他有辦法治晚上我請他過來。工程的事你別著急,也就還剩下百八十方土,我捎帶著就給你幹出來了,你跟別人就說幹完了,村上該分嘛不能少了你的。說完該說的話,連告辭的話都來不及說,扭頭就離開崔家,又是一路小跑往水庫工地趕。
遠遠就看見玉梅站在水庫大堤上四下張望,他跑得更急了,回到自己的工地已經是通身大汗,玉梅也急得腦門兒冒白煙兒,說哥你這是跑哪兒去了,可把俺急壞了。劉玉成長出一口氣,“別提了,崔大叔的腿砸壞了,我估計是骨頭斷了,剛把他送回去。”
玉梅遞過來一條手巾,讓哥擦了汗,哥倆坐下簡單利索地吃了晌午飯。飯後劉玉成連口大氣都沒喘,就開始幹上了。玉梅幫著鏟土,能鏟多少是多少,反正比不幹強。天天如此,直幹到天傍黑,她提前回家給哥做飯。劉玉成還要再幹一陣子,沒有月亮幹到看不見道了為止,有月亮就幹到又累又餓直不起腰來為止。隻要不挨鬥了,幹活兒多累他都認便宜。
下午,兄妹倆說嘛也沒想到,崔良的女兒推著車來了。一個這麼幹巴的人,比小推車高不了多少,大概以前也從來沒有推過這玩意兒,這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頭,胳膊上、臉上,這兒青一塊,那兒紫一塊,頭發全是濕的,青褲子、灰褂子也叫汗浸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就因為她長得瘦弱,崔良從不讓她上工地,每天都是自己帶著水和幹糧,所以她不知道哪一塊是自家的工地,便向劉玉成打聽。劉玉成指給她一個孤零零的高台,像半截小山似的堵在眼前。她苦著眉頭,緊閉雙唇,大概心裏在估量著,自己一輩子也未必能把這些土挖出去……她一聲不吭,咬著嘴唇就開始幹活兒。她不敢把土裝多,隻鏟了幾鍁就架起車往上推,晃晃悠悠沒上了幾步坡車就翻了,費半天勁兒把推車扳起來,將撒的土再鏟回車裏,又繼續往上推,沒走幾步車又翻了,這樣折騰幾回就把那點土全撒在道上了……
劉玉梅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跑過去幫她,總算把個空車又弄回了原地。她搭訕說:“我叫劉玉梅,旁邊那個幹活兒的是我哥。我該叫你姐,還是叫你妹?”
“我叫崔蘭,二十三了。”
“你是姐,比我大一歲,家裏再沒別的男勞力了?”
“還有個渾蛋哥哥,跟沒有一樣。”
“怎這麼說?”
“唉,別提了,前幾年度荒最緊的時候,他餓得受不了把全家一個月的口糧都偷著吃了,我娘打了他一巴掌,他竟回手一鋤把子,把我娘的腦袋給開了,我娘連氣帶餓一口氣沒上來,就那麼著走了。”崔蘭臉上一片濕乎乎的,分不清是汗是淚。她神情悲苦,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劉玉梅聽得心裏淒然不安,半晌才想出一個主意:“你這樣幹不是辦法,即便累死了也沒用,拖了工程後腿,沒準還會被抓典型,連累村上挨批,到那時候雞飛蛋打,不僅得不到你們該拿的,說不定還會挨罰。”
崔蘭還真沒想這麼多,就想拚了命也要把爹剩下的活兒幹完,掙回今年的口糧。聽劉玉梅這麼一說,她不知該怎麼辦了?
“崔蘭姐,你要不嫌棄我倒有個主意。”
“妹子你看我現在還有資格嫌棄別人嗎?都是別人嫌棄我呀!”
“咱兩家的活兒合在一塊幹,咱們倆管鏟土,讓我哥光管向外推,就會快很多,不會誤了工期的。可有一條,我們家是地主,你跟我們一塊幹活兒,很快就會引出許多閑話,說你劃不清界限,或許還會有別的更壞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