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存先繼續向生產隊長們交底:“以往出河工為什麼派不出人去?硬派出去也都跑回來,原因就在光給工分不給錢,而工分又狗屁不值,誰去受那個罪?人不逼不長本事,我看現在改個章程,誰出河工,補貼金、補貼糧就給到個人手上,以戶為單位,包工包糧包錢,我保證想出河工的人準會搶破腦袋。咱們不僅要多派人去蛤蟆窩水庫,還要爭取多攬下一些工程,目的就是不能讓縣上的那筆補貼金都跑到別處去。我們有人,有力氣,就是缺錢,而縣上的這個錢多好掙啊!我還向封組長打聽到另一個掙錢的道,東邊離我們這三四十裏地,有個國家的重點工程開工了,叫大化鋼鐵基地,需要大量的民工,我馬上就派人去聯係。所以各隊回去好好拆兌一下,把勞力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家裏種地,一份上蛤蟆窩水庫,一份去大化掙外快。你們要同意就趕緊回去安排,不同意的留下來咱們再仔細商量,無論如何也要先把準備外出擀氈的人留住。你們沒看出來嗎,上邊的領導對討飯這件事挺惱火,告訴那些人,出去討飯回來要受罰,留在家裏大隊保證讓他有飯吃,倘是出河工或去當民工,還能掙到錢。”
這年頭新鮮事多,最是便宜了那些有眼福、愛瞧個熱鬧看個新鮮的人。郭家店人就又有了好看的了,從公社給分配來五個“北京知識青年”。兩男三女,男的沒多少人待見,那仨女孩兒讓有些說不上媳婦的人家心裏活動了,最好能分一個住到自己家裏來,特別是那個叫林美棠的女孩兒,長得格外水靈,仿佛一碰上肉皮就能滴下水兒來……
風傳這幾個小青年都是有來頭的,本該下鄉去內蒙,或是東北,就因為在公社或縣裏有親戚,要不就在北京城裏有硬可關係,硬換成來老東鄉。這兒離北京多近呀,嘛時候想家打張票就回去了,長了混個一年二載,短了也就三五個月,說不定又回城了。村裏騰出兩間屋子給他們住,男的一間,女的一間,五個人集體起火,頭一年按指標上邊給糧食,第二年便跟著隊裏一塊分紅。郭存先做主,從一隊到五隊一個生產隊分一個,想不要不行,想多要也不行,後邊若還接著來人,便從六隊開始往下分。
林美棠被分到了四隊,今年北京市上山下鄉的政策是老大留城,老二下鄉,可以跟大流去東北,也可以自己找地方下去。她為了讓弟弟留下,高中剛上了一年就主動要求先走,母親找到一個關係打通街道上的關節,就來到郭家店插隊落戶了。反正貧下中農是一樣的,到哪裏還不是同樣接受再教育。令她想不到的是教育跟教育的差別可大了,她頭一天下地就好好地上了一課。
她不知道郭家店的窪會這麼大,走了半個多鍾頭了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天天下地若都要走這麼遠的路,那可真慘了。媽媽為她下地準備的方口布鞋,此時成了釘子鞋,每向前走一步,左腳的後跟和右腳的前掌就如同踩在釘子尖兒上,紮得生疼,陣陣鑽心。她漸漸地落在了後邊,拄著手裏的扒鋤子,歪歪扭扭,東瞅西看,希望能找到一塊磚頭,砸砸鞋裏的釘子,卻未能找到。她跟大家不熟悉,何況這又是擺弄鞋,自己不嫌怕別人嫌,一個女孩子實在張不開嘴喊人幫忙。年輕的農民們滿心想跟她搭訕,卻誰都不想先開這個頭,看見也裝看不見,不是怕她,是怕其他男人的妒忌和閑話,他們自己隻顧說說鬧鬧地往前走……說了歸齊還是老東鄉的男人老實,之所以打光棍兒的多,除去窮以外這也是個原因。
就這樣,隊裏其他幹活兒的人都走到前麵去了,更不會有人敢出風頭再回過頭來接她扶她。反正幹活兒也不指望她,人家該幹嗎已經塌腰幹上了,她還落在後邊老遠的地方扭秧歌。第一天就出這種事,丟人現眼不說,傳出去影響多壞……滿地都是土坷垃,她又不可能不穿鞋。這時她才知道什麼是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的滋味。正像小說裏寫的,叫天不應,呼地不靈,隻想大哭一場。數這個最容易,她一想到哭,眼淚就真的出來了,還沒好意思徹底放聲,竟看見遠處有個人朝這邊晃悠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