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早知道你們家是地主。可你看看這水庫工地上,有多少貧下中農啊,都遠遠地站著看我的洋相。我爹受了傷誰管了?還不是劉大哥這個地主把他送回家。麻坡店也有很多貧下中農,他們幹完自己的活兒都回家了,可有一個站出來幫我爹一下?從我娘出事,到我爹受傷,我連一句熱乎話都聽不到。別說你是地主,你就是土匪這個時候能幫我,我也感激你。女人靠的就是一個鼻子,一聞就知道對方是不是好人……”崔蘭說著說著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哎呀,郭家店的味道大變了,頂風也能香十裏地呀!
什麼味道?白天是牛羊肉的膻氣味兒。在村東搭起一片席棚子,裏邊拴著“過路”的牛、羊,還有驢。為什麼說是“過路”的?王順從外邊買進來,韓五林、二膘子負責宰,一時宰不過來的就在席棚子裏養幾天,有好牲口被大隊飼養員看中,興許就留下自己使喚,算撿回一條命。王順他們一般都是下午和晚上宰牲口,第二天早晨拉到集上去賣肉,扒下的皮則送到絕店皮革廠。每天過午,等王順帶著他那幫屠夫從集上一回來,席棚子裏的牲口們就打蔫兒了,有的會叫幾聲,有的連叫都不叫,卻淚流不止……
霎時間村子裏便彌漫起濃烈的腥膻氣味兒。趕上西風還好,膻味全刮到別的村去了,若是刮東風,就全便宜了自己。村東頭天天下半晌都是“血流成河”。瘋子二爺看不下去了,給自己找了個活兒,每天早晨出去遛窪時都會打回一筐嫩草,撒到席棚子裏,讓那些死到臨頭的牲口們不要餓著肚子上路。然後再給屠殺牲口的地方鋪上幹爽的新土,牲口血就不會流得到處都是。第二天早晨把血土鏟走,堆起來悶上一段時間,上到地裏,特別是埋到樹底下,那可是上等的好肥。同時也給屠夫們的腳下再換上新土。天天如此,存誌怕累著二爺,就套車從蛤蟆窩旁邊的土山上拉了十幾車新土堆在旁邊。
一到天傍黑,郭家店的味道就好聞了,飄散著一股濃鬱的羊雜碎湯的香味兒。在村西口的歡喜樹底下,擺著十幾條長板凳,旁邊安著三口大鍋,裏麵煮著新宰的羊頭肉和羊雜碎。作料據說是王順從大穆回族自治縣一家著名的老店裏淘換來的,所以味道特別竄。王順每天都要留下半鍋湯,這叫老湯。有老湯就能保證他的羊雜碎味道不變,而且湯越老煮出來的羊雜碎就越香。他的勺子一敲鍋沿兒,人們拿碗的、端盆的就從四麵八方朝這兒來了……
他也就吆喝上勁了:“哎,快來買,快來嚐,祖傳的老湯新宰的羊,走遍天下獨一份,不吃就白來世上走一趟。”
他的快板跟他的羊雜碎是配套的,吃著他的羊雜碎,喝著他的羊湯,再聽著他的快板,那才叫過癮哪,值!隻要他一開口,旁邊就有人叫好起哄:好!再來一段!
來一段就來一段,王順出口成章,現說現編都趕趟。有人站在旁邊專門為王順捧場,有專門捧場的才叫角兒。他用勺子敲著點兒:
叮叮當
叮叮當
娶了媳婦不忘娘
媳婦要吃羊雜碎
老娘想喝羊肉湯
五分錢買上一大盆
一家老小喜洋洋
這麼便宜?對,就是這麼便宜。如果論碗,外村人三分錢一碗,本村人二分,晚上十點以後,如果還有剩湯剩肉,誰趕上就白給了。這不又回到“大躍進”吃食堂的年代了嗎?差不多,因為一賣了皮子本錢就回來了,這些牛羊肉等於是白賺的。真有外村人會跑幾裏地來吃碗羊雜碎嗎?不光有,還越來越多,你傳我,我傳他,小青年們三五一夥,懷裏揣餑餑或窩頭,到這兒連湯帶肉,熱熱乎乎又解饞,又熱鬧。吃慣了,隔幾天不來就饞得難受。為什麼外村人和本村人還不是一個價兒呢?據說是郭存先的主意,為了給郭家店抬點,增強本村人的自豪感。郭家店人不知窮了多少輩兒,都窮萎了,窮得沒囊氣了,多吃點羊肉補一補、壯一壯!
漸漸地,王順的羊雜碎攤兒成了郭家店的村民活動中心。天也熱了,有點零錢的一到晚晌就帶著幹的來了,沒有錢的也願意來聞聞味兒,或者你端著碗來,隻要張嘴要點湯,王順決不駁麵子。他自己說的好,我就是臭要飯的出身,現在有了這個掌勺的條件,不照顧窮哥們兒還照顧誰?這可比過去地主老財舍粥硬氣,這是正兒八經的好肉好湯,大補,壯陽!
又有人點段子:王掌櫃再來一段兒。
王順喜歡這個,張口就來,能一邊幹活兒一邊數落:
貼餑餑
羊肉湯
肚裏舒服噴鼻香
給個縣長也不換
歡喜樹下是天堂
有人叫好,有人敲碗:來個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