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搶窪(1)(3 / 3)

雨還在下,街巷成了小河,每座房子都是大水中的孤島,人們被困在家裏。往常凡遇到下雨天,農民們樂不得放公假,貓在炕上就不動彈了,除非碰到火上房的急事。眼前天上下著、地上泡著,房子著火的事不大可能發生,卻有比火上房更讓人著急的事,竟讓淹在雨水中的郭家店惶惶不安,人人都預感到要出事,或許還伴隨著一種興奮和躁動,一種妒忌和幸災樂禍……出門就得蹚水,可還是老有人跑出來,下麵蹚著水,上麵淋著雨,向窪裏扒頭探腦……泡在大雨裏的老北窪,被四隊的人攪翻了,他們大呼小叫,嘰嘰嘎嘎,像過年一樣從水裏向外撈莊稼,誰撈著就是誰的。

這還了得,好像末日來臨,天下大亂,公社解散了,還有沒有王法!不錯,四隊的地大都在北窪,可北窪裏不光是四隊的地,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亂把別隊的莊稼也弄到自己家裏去?其實要解決這種猜忌非常容易,其他生產隊的人到自己地裏看看就行了,或者幹脆也像四隊一樣冒雨把莊稼從水裏搶出來。可其他生產隊的隊長們都沒有下這樣的令,因為他們大多是老隊長,經得多見得廣,哪會像郭存先這麼爭強逞能,不知天高地厚。他們心裏都清楚他這是要找倒黴,而且會牽累四隊的人跟著他遭罪,別看眼下撒著歡地從水裏往回搶莊稼,到最後準是白受這份大累,等天好了上邊一句話,還不都得把剛焐熱的糧食再交出來。所以呀,還是不要急著出頭,下雨天就是睡覺的天,嘛事也別幹,就等著看好戲吧。

但其他生產隊的普通社員,卻沒有他們的頭頭這麼沉得住氣。第二天就有個別膽大的,也開始下窪撈莊稼。到第三天,下窪的人就又多了一些。那些躲在家裏眼紅的人,一直沒看見有人管,等待中的好戲也老不出台,這不明擺著是不撈白不撈嗎,於是也加入了搶窪的行列……漸漸地竟攪得有大半個郭家店的人,都在屋子裏呆不住了。

這場雨也真是邪行,沒黑沒白地足足下了有半個多月,算是著著實實地澇到底了。雨停以後又過了一個多月,地裏的存水才退淨,總算露出了郭家店的大窪。除去一泡爛泥,任嘛都沒了。莊稼早被搶出來的,就算落在手裏了;沒有搶出來的,全爛在了地裏。向四外一望,空空蕩蕩,幹幹淨淨,叫人從頭頂涼到腳後跟。從雨裏搶了點糧食的人家,心裏多少還有點底,下雨時在炕上躺著光等看熱鬧的人,這時候心裏就起膩了,今冬明春又得出去擀氈了,不擀氈就得靠一個月八斤紅薯幹活著,那能不浮腫嗎?腫著若能真活下來就算認便宜。這種普遍的絕望和恐慌,籠罩和壓抑著郭家店,心裏的那股悶氣越積攢越強烈,漸漸轉化成怨恨。本來應該恨老天缺德,沒有搶窪的人私下裏抱怨的也是自己的隊長為嘛不發令……可是,當這股邪火燒大了以後,卻拐個彎全衝著郭存先來了。本來嘛,如果不是他下令搶窪,這時候郭家店就會嘛事沒有。遭災大家都有份,挨餓大家一塊挨,哪像現在,七條腸子,八塊肝花,有飽的有餓的,有明著哭的,有偷著笑的,有罵祖宗八輩的,有挑大拇哥的……真是亂營了。

郭存先又不是傻子,豈能沒感覺。這天早晨,他發現在家裏基本不抬眼皮不說話的瘋子二叔,吃早飯的時候卻直不愣登地光盯著他,竟不動筷子不碰碗,等他將粥喝完,二叔反常地把自己的粥又倒進他的碗裏,然後就下炕走了。郭存先理解這是二叔對自己的疼愛,或許是表達一種安慰。他一天到晚地常在龍鳳合株底下,那兒可是郭家店的閑話中心,一定是聽到什麼消息了。所以早飯後郭存先沒有去四隊,把自己的木工工具都翻掇出來,天潮有些家什已經生鏽了。他搬出石頭,舀了半盆水,開始仔細地先磨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