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掉濕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樹下往上打量了幾眼,然後縱身攀了上去。由於樹幹太粗,他拚命伸展兩臂還是抱不過來,就隻能用手指使勁摳住濕滑的樹皮,一點點向上爬。他一邊爬一邊在心裏琢磨,二叔這麼大歲數是怎麼上去的呢?看來他身上是真有點好玩意兒……在他快爬到樹杈的時候,還是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這個樹杈上密不透風,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還是幹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陣欣喜:“二叔你可真會選地方,這兒又舒服又涼快。”郭敬時抬手指著村外,讓他向開窪看。郭存先在樹杈上站穩了腳,順著二叔的手向遠處一看,就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兩眼發暈,郭家店的窪裏真的成了大海!天連水,水連天,白花花地浮淹浮淹,無邊無際。離著村子近的地方,影影綽綽還能看到水麵上浮動著稀稀拉拉的高粱穗、棒子尖……
郭敬時說:“大水沒頂,莊稼要爛了。”
郭存先就覺著自己的腦袋都大了,轟轟山響,瞪著兩眼愣神……好半天才緩上勁兒來,囑咐二叔雨一小就趕快回家。然後哧溜一下子滑到樹下,劈喳啪喳地就往村裏跑。
他又回到大隊部,二話不說就拽出了歐廣明,拉著歐廣明又挨家掏窩似的喊出了四隊的幾個壯勞力,怕這些貧下中農擺弄不轉,又拉上了絕對會聽話的劉玉成和金來旺哥倆,就站在當街的雨地裏,發布了郭家店最底層的一級領導——生產隊長的緊急動員令:搶窪!
郭存先在雨水中大聲喊叫著:“咱不能眼瞅著莊稼都爛在水裏,高粱至少已經灌了四五成漿,棒子雖然還很嫩,曬幹了多少也能磨出點麵子,有的豆子都快熟了……我想動員咱全隊的壯勞力,立即下窪搶莊稼,搶回一點是一點……”
不等他說完,愣頭青歐廣明先衝他喊上了:“隊長,你是不是跟二叔一樣也瘋啦?好天氣下地還跟拉纖似的哪,你不看看這是嘛天呀,窪裏的水估摸得齊腰深,你就是拿繩子捆也不一定能有人跟你下地。”
“我不拿繩子捆,冒雨搶窪的,一天給記三個工。”
“眼下到處都是水,即便從地裏把莊稼搶回來,放到場上也還是被水泡著,裏外不是一樣嗎?”
“我想了一個招,誰搶回的莊稼,就拿回自己家裏去,不管是堆在炕上也好,上鍋炒幹了也好,反正那些糧食就歸你管了。要是像前兩年似的,因為遭災不再交公糧,糧食就都是你的了,如果還得交公糧,你就再拿點出來。你們說這個辦法行不行?”
當街上的幾條漢子都不說話了。四周一片沙沙聲,細密的雨綹子如漫天大網般罩住了他們。大家都是挨餓挨怕了的,也是吃大食堂吃怕了的,一想到趁著大雨能把糧食搶到自己的家裏,搶回多少就都是自己的了,至少這些天可以敞開肚子吃飽,誰都不可能不動心……
金來喜率先表態:“我看這個辦法行。存先是個好隊長,跟著你準沒錯,搶窪算上我們哥倆。”
其他人也紛紛表態讚成。事不宜遲,郭存先立刻把眼前的人分成幾撥,挨家挨戶去通知四隊的人,立刻就下窪。但隻準搶收自己隊的莊稼,先掰棒子、剪高粱穗。
大家應聲而散。歐廣明卻湊到郭存先身邊提醒說:“存先大哥,人家都說我愣,看來十個我也愣不過你一個。你就不想想,這件事幹完了,你這個隊長可能也就當到頭了。”
郭存先也把嘴湊到他耳朵邊上:“謝謝你的吉言,那不是救了我嗎?但我告訴你,我弄回來的莊稼不會往家裏拿,要放在隊部裏。”
說完他還順勢推了歐廣明一把,讓他趕快去通知分給他的那些戶。
郭存先反身回隊裏,拿上一個大笸籮,用繩子一牽,像拉著一艘小船一樣就下窪了。他知道,四隊得到通知的人,一定還會站到房子外麵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下窪,莊稼人膽小,都喜歡隨大溜,特別是覺著出格的事,有人帶頭他們就會跟上來,沒有人打頭他們就還要再慎乎著,等待那個敢出頭的人。
果然,他走到半路時再回頭瞧,漫天雨水中已經出現了一支隊伍,拉著笸籮的,腦袋上扣著破簸箕的,背著大筐披著麻袋的,更有聰明的將喂牲口的木槽子當船拉了出來,還有的卸下了大門板當木筏子用……郭存先稱心地笑了,為自己的主意得到實行感到自得,扭頭領著大夥直奔玉米長得最好的那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