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戰就是這樣在沒有昂揚的會戰氣氛中,沉悶而鬼鬼祟祟地進行著。
這樣幹活兒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會戰變成大家一塊磨洋工。每個生產隊按規定要種四十畝紅薯,看上去大半個窪裏都是人,耗一天下來還沒種上十畝。但當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隻有這樣繼續磨蹭下去,反正早晚總有種完的時候。可剛剛培育出來的紅薯苗很嬌嫩,多拖一天爛的就更多,爛的多農民們吃的就多,吃的多種到地裏的就少……這真應了那句老話:越窮越吃虧!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氣沉沉的西窪會戰現場,忽然湧起了一陣騷動,“瘋子二爺”郭敬時,扛著大鐵鍁沒事人似的晃蕩回來了。立刻有人跑過來瞧新鮮,七嘴八舌地搶著問這問那:二爺,怎麼回來的?走回來的,還能怎麼回來?呀,逛了趟首都回來有話了,你是怎麼去的北京?郭敬時一撥楞腦袋,不知道。嘿,還保密哪,八成是飛過去的吧……
郭敬時不過五十多歲,卻頭發蓬亂,長須飄飄,還真像個爺爺輩兒的人。可隻要仔細看,在村裏除去幹部,大概就數他的氣色好了。能從北京走回來,好幾百裏地哪,說明他身上有勁,沒有浮腫的地方。但身上的對襟褂子已經髒兮兮的,看不出原本是白還是灰的了,旁邊兩隻大口袋裏鼓鼓囊囊。別看他這麼邋裏邋遢,眼睛裏卻有一種異樣的精氣神,在人群裏踅摸來踅摸去,碰上誰的眼神就讓誰心裏有點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誌,推開圍著他的人,蹽開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躥過去。
郭存誌已經沒有資格再當民兵監督別人了,更沒有資格接觸紅薯苗,隊裏罰他從存著水的壕溝裏擔水,澆灌已經種好紅薯苗的地壟。而此時,他卻捂著肚子蹲在地頭上,滿臉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時走近了看看他沒吱聲,丟下肩頭的鐵鍁,彎腰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再伸出另一隻手摸他的肚子,隨即一擰身子要將他背起來。郭存誌掙紮著不讓他背,他隻好又放下他,用一隻手臂半扶半拉地架著他,另一隻手還沒忘了撿起大鐵鍁,在地上拖著,慢慢地向村裏挪動。四周幹活兒的人,很有興致地看著這爺倆打啞仗,誰也不知道瘋子二爺這是又犯了哪股瘋勁兒,連生產隊的幹部也沒有幹涉。他們想,可能是郭存誌挨打受的傷沒有好,再加上這幾天擔水的活兒也累了一點,小夥子有些扛不住了……
瘋子二爺好歹將侄子拎巴到家。本來心裏還惦記著他的嫂子孫月清,正在院子裏幹活兒,猛一抬臉著實嚇了一跳,以為存誌又出什麼事了,可這爺倆是怎麼湊到一塊的?更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瘋子還真能自己找回來……聽到外麵的動靜,存珠也從屋裏跑出來,她對二叔充滿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隨即甩出了一大堆問題: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麼去的呀?從北京又跑到哪兒去了,這麼多天吃東西了沒有?……
瘋子二爺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裏的鐵鍁,雙手把存誌半扶半抱地弄到西屋的炕上,讓他順著炕邊橫著仰麵躺好,然後解開他的衣服,露出一個脹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開來。孫月清伸出手一摸,冰涼梆硬,像石頭一樣。她一下子傻眼了,這才明白過來,最近幾天兒子幾乎沒怎麼吃東西,進門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為是由於罰跪挨打,讓他心裏別扭,一時緩不過勁來,打不起精神,可沒想到是病了,還病得這麼重。
郭敬時擺擺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轟出去,還隨手插上了西屋的門閂。他把自己的兩隻手掌舉到胸前,用力搓熱後將右掌摁到存誌的肚子上,左掌壓在右掌上麵揉搓起來,開始的時候很輕,慢慢地越揉勁越大,正著揉一陣,反著揉一陣,反著揉完再正著揉,到後來疼得存誌受不住了,像挨宰的豬一樣變了聲地亂喊亂叫……郭敬時卻不管這一套,侄子喊得越凶,他揉搓的瘋勁就越大,兩隻手牢牢地控製著存誌。
存珠在外麵砸門,二叔啊,你把我二哥怎麼啦?快開門!孫月清卻把閨女拉開了,她不知怎麼就相信自己的小叔子:你二叔在給存誌治病。存珠卻不信,他還會治病?他若是會治病我就能開刀……漸漸地存誌不再喊叫,改成了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再加上滿臉大汗,黏黏糊糊地分不清哪是眼淚,哪是汗珠子。他哭得這個痛快呀,挨罰挨打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哭過,好像把這些天受的罪,以及滿肚子的委屈都哭出來了。到他哭夠了的時候,肚子裏的硬塊也被他二叔給揉開了,連放幾個屁,整個人一下子又通氣了。郭敬時給他蓋上被單,叫他躺著不許動,自己開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