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代食品”(4)(1 / 3)

劉玉梅腦袋“嗡”地一下,像挨了一棍子,起身就往外躥。劉玉成喊了一聲沒喊住,自己從缸裏舀了一瓢涼水潑進灶膛,隨後追了出去。

郭家店的西窪地勢高,老人說風水好,死了人都願意往西窪埋。不知過了多少年下來,便形成一個老墳圈子。在墳圈子中央有一棵歪脖子老鬆樹,形態崢嶸,老皮如鐵,上麵疙瘩溜秋,枝幹如蟒似蛇,十分瘮人。這棵老鬆樹幾乎就是郭家店的閻王爺,以前曾在這上麵吊死過不少人,今天劉玉樸也尋了這個道。最早發現的人已經把他放了下來。今天就在西窪種紅薯,墳圈子裏的人越聚越多。

等到玉成、玉梅哥倆趕到老墳圈子,劉玉樸的身子已經冰涼梆硬了。作為地主女兒拘拘束束了將近二十年的劉玉梅,突然間整個人像炸開了一樣,撒了大潑地趴在劉玉樸身上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數落著大哥的種種好處……她完全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地把不知在心裏積存了多少年的話都哭訴出來。玉梅四歲沒了父親,五歲多喪母,劉玉樸名義上是大哥,實際上是既當爹又當娘,疼她護她,不管她在外邊受了什麼欺負,回到家裏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裏,慣她寵她,讓她在自己身上撒氣。還給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飯,教他們讀書認字,教玉梅拿針走線做家務……在冷冰冰的日子裏,大哥就是她的溫暖、她的依靠!

劉玉成卻在旁邊揪著自己的腦袋往老鬆樹上撞,誰也拉不住,腦袋撞得血糊肉爛。他一邊撞一邊罵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裝睡呀,我怎麼就睡著了呀!我是豬哇!我要是看著你,哪會出這種事。我真不是東西呀……”

連圍著看的人都被這兄妹倆哭得心裏發酸。有人伏下身子一邊解勸一邊想把他們拉起來,也有人在旁邊憤憤不平:

“這得跟藍守坤算賬,人是活活叫他給逼死的。”

“沒想到一個斯斯文文的人,還能這般剛烈,拿命給自己討個清白。”

“劉玉樸到底還是仁義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繩,卻不圖近便在龍鳳合株上吊死自己,還要走這麼遠到墳圈子裏來,這是怕黵了全村的風水寶樹。”

“你說那幫王八蛋民兵,昨晚為嘛就不把繩子拿走呢?如果沒有一根現成的繩子,劉玉樸興許就不會走這一步。”

“咳,人要是鐵心想死,有條褲腰帶也行。也好,他活著沒少遭罪,這回是一了百了,徹底肅靜了……”

就在人們你一嘴他一嘴地說得正傷感時,隊長韓敬亭跑來了,一見這陣勢就火了:“你們還是人嗎?人躺在這兒還瞎戧戧個沒完!還不快把地上的這哥倆扶起來,把劉玉樸給抬回家去。”

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著眼前的人立即就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你們這兩天就不要種紅薯了,幫著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後事給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地走出老墳圈子,無精打采地擁向各自的紅薯地。在一種剛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鬱的氛圍中,這次大會戰的核心戰鬥打響了。這真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戰鬥,戰鬥的對象不是紅薯苗,而是手拿紅薯苗要往地裏種的人,防備他們不是把紅薯苗插進一條條的壟台上,而是塞進自己的嘴裏。因此各生產隊派出監督種紅薯的人,比彎腰插苗的人還多。而且站在後邊看的大都是更值得信任的年輕人,低頭幹活兒的卻多是一些上了歲數的人。這一招可以說是更加陰損,讓饑餓感強烈卻手裏沒有紅薯苗的年輕民兵,監督手裏攥著紅薯苗的幹活兒人,由於眼氣或妒忌,監督時就會更加認真和嚴格,不至於再發生吃紅薯苗事件,押運的民兵和幹活兒的人一起偷吃。村裏和各生產隊的幹部們也都到地裏來了,其中當然缺不了藍守坤。這種時候治保員是當然的主角,也最讓人神經緊張。他們在一塊塊紅薯地的地邊上來回溜達,大聲吆喝著偷懶的和幹活兒馬虎的人,不斷發布新的指示,或發出警告:誰也別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後果你們昨天不都看到了嗎?

這場麵有點滑稽,又有些恐怖。本來像鬧著玩兒,可農民們已經沒有了鬧著玩兒的心情。集中了這麼多人的紅薯地裏,卻沒有了往常集體幹活兒時所不可或缺的說說笑笑聲,有點像警察荷槍實彈地看押著犯人在勞動……盡管如此,還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紅薯苗填進嘴裏,為了不被人發現幹脆閉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機會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勁,將紅薯苗囫圇個兒吞下去。還有人一看見黴爛的秧苗,指給後邊監督的民兵看看:這可是爛了的,種下去也活不了。隨後便飛快地填進自己的嘴裏,而不是扔掉。有些心眼兒多的民兵,即使看見幹活兒的人偷吃,也就用腳踢踢對方的屁股,或拿膝蓋頂頂偷吃者的後腰,不再聲張把事情鬧大,免得又鬧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