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一生,從來沒有吃過什麼山珍海味;盡管如此,她總是千方百計把一點好吃的東西省下來拿給我們。記得還是在八十年代初,農村的日子逐漸好了起來,家裏殺了一頭豬;母親把幾隻瘦肉火腿全部給我背來了。我正在上班,一位護士小姐跑來對我說,有一個躬著背的老太婆背著一個背兜,說是要找你。我摘下聽診器,急匆匆朝大門口跑去。隻見母親滿頭虛汗,佝著身子站在樹下。在壯碩的梧桐樹麵前,母親顯得那樣勢單力薄;在蓬勃蔥鬱的樹冠的映襯下,母親就越發顯得蒼老了;我快步跑上前去,拉著母親往宿舍裏走。回到宿舍,母親已累得直喘粗氣;我連忙接過母親沉沉的背兜,扶她老人家坐下,邊倒開水邊埋怨地說,誰叫您大老遠還背東西來嘛?看把您累得,難道還嫌沒有累夠嗎?以後不必拿什麼東西了。母親很難為情地看著我問,今天是不是給你丟麵子了?其實我早就想到了這個,就沒敢上樓來找你。母親的話使我的臉一下子發起燒來,我猜度著她老人家已洞穿了我卑微的心靈。麵對母親犀利的目光,我根本不敢正視,總是找借口躲躲閃閃。母親邊喝水邊自言自語地說,城裏人講究,我今天進城時,專門換了一身新衣服,就是你前年給我買的那件,我一直沒舍得穿;裝肉的蛇皮袋子(塑料編製袋,鄉下人都叫蛇皮袋)都是我洗了又洗的,挺幹淨的,背兜是借的,是那些姑娘趕場上街背的,挺秀氣呢!母親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叨著,時而臉上還露出得意的神情。她還說她要到院裏去參觀一下,要親眼看看她的兒子是怎樣領導那些醫生護士的。我忙說近段時間醫院裏病人多很亂,以後再說吧。然而母親那裏知道,我不讓她去醫院裏,就是不想讓更多的人,尤其是我的那些富有青春活力的部下看見她那躬腰駝背的農民形象。當然,這是潛藏於靈魂深處的一抹汙垢,肯定是不能暴露於人前的。在城裏閑呆了兩天,沒事兒,我又不讓她去參觀醫院,母親便覺得實在無聊之極。沒事可做對母親來說就是活受罪;她執意要回去了,臨走時母親眼裏流露出無盡的遺憾;她說這次沒能參觀成,不知要啥時候才能參觀呢!
自那以後,母親很少進城來了,有幾次,我捎信回去,叫母親進城住一段時間,可母親總是推說家裏這也忙那也忙,過些日子再說。然而,使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母親再次進城是因為一次重病。那是在一個初夏,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大哥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得了急病,在當地治療不見好轉,情況十分危急,叫我立即找車去接母親,送進城裏醫院搶救。當我趨車趕回老家時,母親已經不能認出我是誰了,說話吐字含混不清,全身一陣陣痙攣,呼吸十分困難,我初步判斷可能是破傷風,應立即送醫院治療。
最後的會診證實了我的判斷。同事們說,老人家這次可能在劫難逃了。但是,我始終堅信母親不會死。由於母親與病魔作鬥爭的過程中耗損了大量的紅血球,需要輸血。我便義無反顧地挽起了衣袖;當殷殷的熱血從我的血管汩汩流入采血瓶,再從采血瓶一滴一滴輸入母親的血管裏時,我的心靈終於得到了一絲安慰;我想這也算是報答了一點點養育之恩吧!
我堅信母親不會死不是因為別的什麼,而是母親一生多災多難卻每次都能死裏逃生。生活困難、過度勞累,多次摔傷頭、摔斷胳膊;在那種艱苦的環境中,母親沒有倒下,相信這次也定會突出重圍。母親說過,她還沒有享過我的福呢!母親不會這樣死的,她應該享享福。天隨人願,一月多時間過去了,母親終於掙脫了死神的魔掌,疲憊地回到了我們的身邊。母親沒有別的要求,還是要參觀一下醫院。我說等您痊愈了,讓您參觀夠吧。
這次住院,母親總算在城裏住了幾個月。可是,當她身體基本恢複健康後不久,她又要回鄉下去了,怎麼勸也不頂用。臨走時母親說我參觀你們醫院時,大夥兒都說你好,我放心。隻是......,母親拉著我的胳膊摸了又摸,捏了又捏說,抽了你的血,人都瘦了一大圈了,我心裏老是塊疙瘩呢!母親總是替別人著想,從不把自己的冷暖安危記在心裏;就連兒女們盡點義務和孝心,在她看來,也好象是欠了人情債。其實,自古以來,兒女孝敬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就不欠什麼人情;要說欠,隻有兒女欠父母的;然而,母親從不這麼想。
母親這次能活下來,並不是因為我和我的同事們的醫術高明或藥有奇效,更不是因為我的孝心感動了上蒼;而是她一生養成的敢於戰勝困難的堅強毅力幫助她掙脫了死神的繩纓,重獲新生的。
母親又回到了鄉下老家,因為她已無法離開挖刨了一輩子的那些土地,也放不下自己拿了幾十年的鋤頭、鐮刀和扁擔;盡管不再使用它們,但是經常摸一摸,擺弄一番,也能從中感受到曾經奮鬥的艱辛與收獲的喜悅。
故鄉的山是那樣青,水是那樣甜;故鄉的一草一木更令母親魂牽夢繞;母親的整個身心早與故鄉的山和故鄉的水融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