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總以為醫生是潔淨的化身;任何病魔都會離他們老遠;好象他們永遠不會生病;而總是微笑著為他人解除痛苦。其實真正當了醫生以後才知道,自己無時不處在病毒、細菌這些看不見的惡魔的包圍之中;一不留神就有被它們擊倒甚至被消滅的危險!寄生在醫院裏的病毒、細菌等微生物,在經曆了無數次藥物的洗禮後變得更加具有耐藥性和超常的適應性;一旦進入人體就會以百倍的瘋狂,吞噬你的軀體,消滅你的靈魂。因而,在救死扶傷之時,不得不對那些看不見的家夥們躲避三分。可是,這些可惡的家夥仍然在與我毫無商量的情況下打入了我的內部。
一天上午,我正在查房時,忽覺腹中隱隱作痛,初始時根本沒在意,可疼痛卻並沒有因為我的毫不理會而放過我;而是變本加厲,尢如錢塘潮水一浪接著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很快便使我感到體力不支;忍無可忍之下,我被迫躺在了值班室的床上。這時疼痛仍不因為已經擊倒了我而心慈手軟,還是不依不饒地在我腹中來往穿梭,四處戳戮。刀絞、箭穿般的巨痛使我虛汗一身接一身地向外冒,這時的我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矣!。
同科的王大夫聞之忙趕來為診治,經過我倆互相配合,內外策應,很快摸清了敵情,是急性闌尾炎!在王大夫和同事們的力勸下,我不得不讓他們把我抬上手術台;也就是二十多年來一直站在台下為台上病人作手術的那張台。我平生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睡在了台上;這才真正感到有些恐懼。同科的護士小姐們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總不斷地尋些幽默來開心:“秦老師,一個醫生總不當病人就是脫離群眾,今天你體驗一下生活還是有好處的。”“老秦同誌,你一定要挺住,黨和人民考驗你的時候到了。”經她們這樣一調侃,我心中的恐懼感的確減輕了不少,疼痛也似乎緩和了一些,我說今天落在你們手裏了,任憑你們擺布吧。
她們也就六親不認,三下五去二扒下了我的衣褲,把我側身摁住,雙腿屈曲,用冷冰冰消毒液擦洗完我的背部;麻醉師用手從我頸部最突出的脊椎骨挨個壓數到合適的位置,毫不含糊的把針刺了進去。在反複探刺幾次後,我開始感到一股涼嗖嗖的東西從骨縫裏浸入了脊髓深處,且很快傳遍了全身。這時,一種將要死亡的感覺緊緊地裹住了我。經過幾十年存儲在頭腦中的信息,在此時都是一片空白;所有的人都覺得十分陌生,就連母親、妻兒們的麵孔都很模糊。於是一種急於想見一見她們的願望越來越強烈,於是我便請護士小楊去叫她們進來;於是被她一口拒絕,“秦老師,你的親人在等待你的安全歸來。”這是掛在車站門口的一幅標語,此時此刻小楊用上它,確也恰如其分。因為這時的我就如同車上的旅客,隻有任憑汽車左右搖晃顛簸;前途是崎嶇還是平坦不可預見。我行醫幾十年,深知醫療中的意外;正所謂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萬一出現麻醉意外,萬一對某種藥物過敏,萬一手術前後出現事故。總之,什麼樣的“萬一”都可能成為一萬個可能。盡管我平時特別信任這個麻醉師;盡管為我手術的主刀醫生是我信得過的同事王大夫;盡管闌尾切除術對於一個外科醫生來說本是小菜一碟。可我依然擺脫不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我感到我到了生命的邊緣,而在邊緣的兩側有著絕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眼前這能夠感受的世界裏,到處都是花團錦簇、萬紫千紅和色彩斑瀾;更重要的是這個世界裏有我的事業,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母親那蒼老的容顏是那樣令我牽腸掛肚;妻兒們那嬌弱的臉龐是那樣使我不忍心離她們而去。至於邊緣另一側的那個世界,我毫無感知,究竟是怎樣一幅慘絕人寰和陰森恐怖的景象呢?我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我的精神幾乎要徹底崩潰。我感到死神就在這間手術室裏徘徊,不敢閉上眼睛,好象一不留神死神就要卡住我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