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福馬郎〕）我的千金女，
知書又達理，
平日百般孝順，
父母做主你須依。
五娘 爹媽——（泣下）
歐氏 兒呀！我的兒呀！
九郎 安人！此乃兒女常態，平日嬌養慣了，一時執性，以後自能轉意。——廳堂上賓客諒已到齊，我該出去照應。（下）
歐氏 （點頭）益春過來！
【益春在內應：“來了！”上。
益春 小婢在。
歐氏 趕進繡房，小心服侍你阿娘。
益春 曉得！（下）
歐氏 唉！（歎氣下）
第三場 投荔
時間 六月初六日。
地點 潮州後溝黃家繡樓前。
人物 陳三 奉夫 五娘 益春
【二道幕外，陳三騎馬與奉夫上。
陳三 （唱〔皂雲飛〕）別時容易見時難；
幾番想象天台路，春色何緣得再看？
因思念燈下娘子，一到廣南，即辭別哥嫂，匆匆回到潮州。遍遊全城，未知何處再見娘子一麵，以慰我別後相思。——奉夫！今日是潮州賞夏佳節，曾聞城西後溝，風景幽雅，你帶我一同前去。
奉夫 領命。（並下）
【二道幕開，五娘、益春在樓上。
益春 （唱〔長滾〕）喜逢六月初六時，人人賞夏吃荔枝。
五娘 （接唱）恨爹媽將我配林大，
細思量無計可施。
益春 （接唱）勸阿娘莫生愁煩，
心事放下賞夏天。
五娘 （接唱）賞燈人去難相見，
倚欄悵望綠水青山。
益春 阿娘！看那樹上一片紅，荔枝生得成對成雙，多麼令人可愛！
（唱〔長滾〕）荔枝清香甜如蜜，
五娘 （接唱）對此美景愁如絲！
益春 （接唱）待婢伸手摘一枝，
摘呀摘一枝！（摘下荔）
真美麗，
好一支並蒂荔。（把荔枝遞與五娘）
五娘 好一枝並蒂荔！（凝視，有感）
益春 阿娘！你看看，那大路上，有人騎馬朝我們樓西而來。
（唱〔序滾〕）日照紗窗花影移，
遙見一位郎君，
走近咱樓西。
身騎白馬，
穿的是錦羅衣。
五娘 看此人好生麵善，似曾相逢在何地？益春！珠簾放下！
益春 曉得！（放簾）
【陳三，與奉夫並上。
陳三 （唱〔序滾〕）綠蔭濃濃馬嘶涼，南風吹送一路香。
奉夫 稟三爺！此地就是後溝。
陳三 我要遊覽一番。奉夫！你在樹下乘涼等候。
奉夫 是！（下）
陳三 此地果然好風光！——呀，好一座繡樓呀！
（唱〔序滾〕）高樓有女，
憑欄相倚；珠簾飄動，玉影依稀。
益春 阿娘！觀看樓下此人，好似燈下郎君，你仔細認一下。
【掀簾，與五娘探頭，恰為陳三看清，益春垂簾。
陳三 （接唱）燈下娘子，
正是此女無疑
願我肋下生雙翼，乘風飛上高樓去！
【五娘神情恍惚，手捧荔枝、手帕，含羞癡立。
益春 阿娘！果然是燈下郎君！
【五娘以手帕包荔枝，益春掀簾。
五娘 荔枝嗬！
（唱〔將水疊〕）萬般心事難訴起，
但憑並蒂雙荔枝。
【五娘欲投又止，益春捉腕投下，五娘惶羞下樓。
陳三 呀！樓上娘子投下何物？（拾荔帕）荔枝，手帕！
（益春關窗下）帕上繡有黃碧琚三字……唔！我明白了！這是娘子有心投與我的。真是稱我心意呀！
（唱〔序滾〕）今日騎馬到此樓西，
樓上娘子，
投下手帕與荔枝；
是風打樹枝斷，
也不是鳥雀啄落地！
她學錦桃娘子，
投落青梅故事。
得此荔枝，
我須感戴此情義。
呀！娘子已經下樓去了！——奉夫！
【奉夫上。
奉夫 奉夫在。
陳三 奉夫！有無鄉親，在潮州居住？
奉夫 稟三爺！有一位李公，在此磨鏡為生。
陳三 你引我前去探訪。
奉夫 領命！
陳三 （唱〔長將水〕）荔枝手帕寄深意，未知何日得會佳期？
【陳三揮鞭與奉夫並下。
【五娘、益春又上繡樓。
五娘 （唱〔雙閨〕）心惶惶，如在夢裏，細想來，無限羞意！
益春 （接唱）一場好事真巧奇，
有緣哪怕隔千裏！
手帕荔枝，
親投與他作表記。
三娘 益春呀！
（接唱）隻是一枝荔枝，
你莫亂猜我心思。
益春 阿娘的心思好難猜呀！
五娘 死婢！
第四場 磨鏡
時間 六月中旬。
地點 黃家前院。
人物 陳三 五娘 益春 九郎 小七
【陳三內聲：“磨鏡，磨鏡！”
【陳三扮磨鏡匠上。
陳三 （唱〔長潮〕）憶念樓上小娘子，投下荔枝寄深情。
我喬裝磨鏡，
望黃家而行。
伯卿，為著會見娘子，我才求計李公，扮為磨鏡匠而來。李公也曾吩咐我——鐵板聲莫亂動，先二聲，後八聲，正是“二八佳人請出廳”。此地就是黃家門院，我不免把鐵板搖起來！（搖鐵板）
【內益春聲：“來了！”（上）
益春 （唱〔長潮〕）忽聽外麵鐵板響，待我出來看端詳；
隻見年輕磨鏡匠，
馬上郎君一模樣。
陳三 小娘子，小人有禮！
益春 不用多禮！
陳三 小娘子！聽說府上有鏡要磨，我特地前來。
益春 我家倒有個鏡子要磨，隻是——要留與一位老師傅磨。
陳三 哪一位老師傅？
益春 就是泉州人，名叫李公。
陳三 唔！李公正是我的師傅。
益春 嘻……看不出呀！李公何時收下了這麼一個徒弟！（對陳三笑）
陳三 小娘子？你笑我何來？
益春 笑你好像一個人。
陳三 像好人，還是壞人？
益春 像好人呀！
陳三 小娘子，即有鏡要磨，請抱出來。
益春 待我稟過我家阿娘。
陳三 有勞，有勞！
益春 阿娘！外麵來了一位磨鏡師，自稱是李公的徒弟——生得真是標致呀！
五娘 （在內）死婢！管人家標致作甚？
益春 他可活像一個人。阿娘！快出去一看。（下）
【益春挽五娘上。
五娘 （唱〔長潮〕）懶起紅日照妝台
益春 （接唱）主婢相偕出房來；（見陳三，一怔）
五娘 （接唱）看那一位磨鏡師傅，
燈下郎君一般風采！
陳三 磨鏡，磨鏡！（搖鐵板）
五娘 （旁唱〔長潮〕）前日相逢軒昂氣概，一時為何麵目全改？
莫非人世風雲變，
因此淪落此地來。
益春 阿娘！看此人好像燈下人！
五娘 益春呀！
（唱〔長潮〕）想他為何學磨鏡，
人有相似，
益春你須仔細認清！
益春 阿娘不信，待小婢去問他。
五娘 益春，不可。
益春 問一問有何不可？
五娘 孔子貌如陽貨，越石容似蔡邕，人有相似，不可造次。
益春 是。
五娘 益春，他既是李公的學徒，手藝諒必不差，鏡就拿給他磨。
益春 曉得！（偕五娘下）
【陳三理工具，益春抱鏡上，見陳三在整理工具，故意反鏡匿在背後。
益春 師傅，你在做什麼？
陳三 在準備工具。
益春 多會講話，也罷，鏡子給你。（給鏡）
陳三 呀！好一麵寶鏡！（操作起來）
益春 師傅！李公磨鏡時會唱歌，你會唱嗎？
陳三 我會唱的，隻是沒有人會聽。
益春 你若唱得好，哪怕沒有人聽？
陳三 如此說來，我就唱了。
【益春欲入報五娘，五娘已在窗前了。
陳三 （唱〔翁姨疊〕）七尺丈夫莫漫猜，青梅有約故人來；
殷勤為謝深情意，
願下溫嶠玉鏡台。
【五娘下。
益春 怎的，唱完了？
五娘 （內聲）益春！
益春 咦呀！
五娘 （內聲）外麵師傅唱歌，想必口渴，你端杯茶與他喝。
益春 曉得！（入內端茶上）師傅請喝茶！
陳三 唔。有茶，妙呀！小娘子，這茶是誰叫你端來的？
益春 你這個人呀！要過渡就過，何必問起渡船是用什麼木材造的？
陳三 豈不聞，飲水要思源。
益春 這是阿娘叫我端來的。
陳三 唔！為我向你家阿娘道謝。
益春 師傅！茶快冷了，請喝吧！
陳三 請，請！（飲後還杯）有勞小娘子了。
益春 哪裏的話。（欲下又轉身）師傅！鏡子要為我們磨得光亮，工夫要做得周到！
陳三 周到呀！（看益春下）寶鏡呀，寶鏡！
（唱〔錦板〕）見你似滿月團圓，
日伴佳人整雲鬢；
恨不能身化寶鏡，
與阿娘朝夕相親。
我若聽從李公妙計，打破寶鏡，黃家一定追究，到那時我賣身賠鏡……為了親近娘子，但得這樣做。（四顧無人，打破鏡子）果然破了！
五娘 （內聲）益春！外麵什麼聲響，你出去看看。
【益春內聲：“曉得”上。
陳三 小娘子！我一時不慎，失手把鏡打破，今將如何？
益春 哎呀！果然破了！壞了，壞了。待我報與阿娘知道。
【益春拾鏡欲入報，五娘已上。
益春 阿娘，師傅把寶鏡打破了！
五娘 可惜，可惜！百金之寶，壞於一旦！益春，事既如此，切莫聲張，若使阿公知情，就會害了師傅。【九郎在內作咳嗽聲。
益春 不好了！阿公出來了。
【五娘急下，九郎上。
九郎 （唱〔雙閨〕）忽聽外麵嘈雜聲，是誰吵鬧在門庭？
為何吵鬧？（見陳三，對益春）鏡若磨好，付工錢叫他出去。
【益春不敢言。
陳三 稟員外！我一時失手，打破了你家的鏡子。
九郎 打破了哪一個？
益春 是阿娘的寶鏡。（從背後取出鏡）
九郎 啊？
（唱〔剔銀燈〕）畜生，小畜生！
打破寶鏡是何道理？
此物非凡，
我不饒你。
益春！你進去，我自有道理。
【益春下。
陳三 望員外開恩，念我是外出做工的人，無錢可賠。——願將此鏡擔子留下來。
九郎 畜生好不自量，你這小小鏡擔子，值得幾文錢！此鏡乃是我傳家之寶，無錢可賠，哼！我決不饒你。——小七來！
【小七上。
小七 小七在此。
九郎 將磨鏡匠捆縛，送官究辦！
【五娘、益春隱在窗內著急，五娘向益春耳語。
小七 曉得！（欲捆）
陳三 且住，員外呀！昔日韓琦，玉杯被差役打碎，不加追究，寬宏大量，人人傳為美談。
九郎 不容你饒舌。小七快捆。
【益春上。
益春 阿公且慢。阿娘叫小婢上稟，今日寶鏡打破，乃是師傅不慎失手，望阿公息怒，從寬處理。
九郎 哼！
陳三 娘子說得有理。員外呀！
（唱〔錦板疊〕）員外莫氣惱，
容我來懇告：
寶鏡我打破，
罪過原難饒；
我單身無依靠，
還望貴人手抬高！
九郎 哼！不必多言。有銀賠償，那就罷了；如若不然，非送官不可！
陳三 小七哥！
小七 叫我何事？
陳三 我托你向員外求情，我願賣身傭工賠鏡。
小七 看你尖腳細手，有啥用？
陳三 我能做粗工，也認得字。
小七 待我為你稟過。稟員外，磨鏡匠說他願賣身傭工賠錢。
九郎 要此人何用？
小七 有用，他會做工又識字。會做工，就可以命他掃地、澆花；識字，又可以叫他記賬、寫信。
九郎 也罷！隻好如此。磨鏡的，你叫什麼名字？
陳三 小人姓陳名三。
九郎 陳三！論此寶鏡，值銀百兩，就估折為三十兩；每年與你工資十兩，須做三年工才準你回家。
陳三 再三感謝！
第五場 梳妝
時間 越年二月末。
地點 五娘繡廳及閨房外
人物 益春 五娘 陳三
【陳三掃地上。
陳三 （唱〔長潮〕）為著荔枝深情意，入府為傭受苦役。
隻恨咫尺隔天涯，
相見既難話更稀。
掃盡敗葉，
掃不盡相思。
（擲掃帚）阿娘呀，阿娘！自我入府，轉瞬半年，始終難見一麵，心裏艱辛，你可知道？唉！（拾帚又掃）叫伯卿也無可奈何。
（唱〔翁姨疊〕）阿娘無意若有意，
林家婚事費憂慮；
書生擁帚為誰苦？
人在深閨知不知！（下）
【益春上，整理鏡台。
益春 （念）菱花寶鏡好光輝，
阿娘無心來畫眉。
請阿娘出來梳妝。（下）
【五娘病妝上。
五娘 （唱〔大環著〕）重重舊恨未改移，片片新愁添幾許；（對鏡）
紅日滿窗懶對鏡，
玉容消瘦雲鬢參差。
【益春端藥上。
益春 請阿娘先喝這杯藥，阿媽交代要趁熱喝下去。
五娘 你且放下。你到外麵去看看，李姐可有再來催親？
益春 曉得！（下）
五娘 （沉思）唉！
（唱〔倍工〕）自他入府已多時，
未敢片言慰相思；
生怕爹媽嚴管教，
閨門被人說是非。
日夜千思與萬想，
萬想與千思，
何擺脫林家事……（沉入幻想）
與君早日話荔枝！
【益春擔心地上。
益春 （不忍使五娘傷心）阿娘！那李姐說——
五娘 益春！她說什麼？
益春 我隔著花窗，聽見李姐在說，林大定要……迎娶過門，然後再延名醫調治。
五娘 她這樣說？
益春 是……
五娘 我爹又如何說呢？益春！你須照實說來！
益春 阿公有意要應允——
五娘 我爹要——
益春 虧得阿媽說了，無論如何，不忍阿娘帶病出閣，要李姐好好去請延婚期。
五娘 唉！益春，連生病也不讓人安穩。
益春 阿媽替你出來做主，阿娘你暫且寬懷。
五娘 益春！我幾次苦苦求過媽親，無奈她也作不得主呀！
益春 阿娘焦慮無益，保重身體為要。（借事故）待我去端盆水來與阿娘洗臉。
五娘 我哪裏有心情洗臉？
益春 阿娘既不梳妝，又不洗臉，若被阿媽看見，小婢又要受責罵。
五娘 那就去端來吧！
益春 曉得。（下）
五娘 （唱〔雙閨〕）好事多磨難玉成，懶起梳妝，精神困頓。
我此身好似——
夜深、風狂、浪滾中一小舟，
等待沉淪。
越思越想，
迷亂方寸。
越思越想，
迷亂方寸。
【益春端盆水上。
益春 （念）水滿錦盆中，
阿娘好梳妝。
【陳三上。
陳三 小妹！
益春 原來是三哥！
陳三 小妹！你端湯哪裏去？
益春 與阿娘洗臉。
陳三 且讓為兄代端進去吧？
益春 三哥！阿娘繡房你不能去！
陳三 （請求）小妹！
益春 你豈不知，阿媽常來問病勸藥，恐怕生出事來。
陳三 小妹呀！我豈不知繡房難進，但大半年來，為兄滿懷心事，無緣向她提起，就是小妹你也深知，幾番允許為我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