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加坡傑出小說家姚紫(2)(3 / 3)

“你!……你……待我太好啦!……”

我輕輕地兜起她,邊替她擦淚,邊說:

“蘭娜,你本來已經夠美了!沒有豔麗的胭脂和漂亮的沙籠給你,更能顯出你自然的美!但是美不會給我們帶來幸福,在這苦難的時代中,一顆子彈,一片炮火,就會把我們化為屍骸,像塵沙那麼卑賤!隻有我們能夠活著,能夠在這裏呼吸比較自由的空氣,這種生命才是可貴的!縱使生命是痛苦的,我們卻要有耐心,挨過這場苦難,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個明天——明天!侵略者滾蛋了,大地又蘇醒了,曠野的花又開了,都市又恢複了繁華,四方又響起了歌聲……”

我說著,自己也充滿幻想,激動地:

“明天!——我們要相信真理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堅信那個自由解放的日子必將來臨!那時候,你要更美麗的沙籠,更美麗的胭脂,還怕會沒有嗎?然而,更會使我們驕傲的,是我們生命已經熬過漫長的黑暗,熬過苦難的磨煉,生命依然健康活潑,沒有一絲汙點,我們要怎樣高興呢?”

她負疚地低下頭,自己擦淚:

“我明白了,不要責備我!親愛的……”

那天晚上,她拉我陪她到溪邊,把那些化妝品一件一件地拋到溪裏去。當溪水發出一聲一聲的“撲通”,月光耀著白色的水花,她悄然靠在我的身邊,不聲不響,卻有一絲哀憐的溫存,像白羽輕輕地飄旋在我的胸頭。

我們默默地依偎著,坐在草岸邊。

月光柔和地照著山野、叢林。

溪水浮著點點的波光,滔滔地流著,仿佛把我們心中的苦惱也流了過去……之後,蘭娜對我更加婉順,我們之間的愛情,反而因為這場風波而流露了真摯。

我繼續為她畫畫。

但是,屋主老人的臉孔卻像山雨欲來的田野,蒙著陰暗的雲霾。

他告訴我:附近的樹膠園本是荷蘭人的產業,日本鬼子進來便接管了去;麥沙魯現時就在日本鬼子的手下做事,我得罪了他,恐怕他會向我找麻煩。——更主要的是麥沙魯已經在外發出恫嚇,說我們收容蘭娜,要向日本鬼子告密!

“現在,”老人恐懼地道:“麥沙魯的兄弟已經告誡他,叫他不要亂說,可是這家夥,素來在村裏遊蕩白混,萬一真的告密去,我這村長別說做不成了,丟掉老命也不一定!”

照這意思,簡直要把蘭娜驅逐出去!

我費盡口舌,企圖說服他,他還不放心。最後,我想出辦法,教蘭娜白天跟我到山芭裏去,她藏在叢林中,午飯由老人的小孫女送來;直到晚上才同我一起回家,暫且躲個時期再說。

蘭娜知道這是由她搞出來的事,既驚慌,又慚愧。

我安慰她,並且砍了樹枝,在大樹上鋪搭一個板架,讓她爬在上麵,坐也可以,躺也可以。當我從田裏歇工歸來,我就陪她坐在架上,談天說地,把中國古人的故事,像蘇武、鄭成功、文天祥等人的故事,講給她聽,當作消遣,她聽得入神,常常發出讚歎:

“你們的中國真偉大,尤其是你們的民族精神!”

在叢林中,濃密的綠色,新鮮的空氣,清脆的鳥語,稀疏的陽光,構成詩般的天地,那是多麼令人想不到的戰亂中的遭遇!沒有日本鬼子的侵略,我們怎麼會碰在一塊兒呢!——而戰爭、苦難、饑餓,就在這小天地外悲慘地進行著……

但是,這小天地也有很多的苦惱,山豬、蛇和蚊蟲,時常驚擾我們,同時季候已是雨季的九月左右,印尼的天氣變幻不定,時常大雨淋漓,叢林裏深厚的落葉混著泥濘一起腐爛,雨一下,我們都淋得像落湯雞,有時還會冷得發抖。我隻好再在那樹架上用阿答葉蓋個遮頂。當工作快要完成的時候,我們的腳因為涉過那發黴的蓄水的泥葉,發腫地癢了起來,兩人都抓得皮破血流;後來,我們一看天氣不對,或雨後未晴,就不敢到叢林裏去。再後來,蘭娜就病倒了,大發寒熱,走不出屋子。

老人嚕蘇地埋怨我,但是,看見蘭娜真的病了,他又憐憫地,幫我弄藥給她吃。

蘭娜躺在席上,淒涼地流著淚:

“我死了也好,別再拖累你們!”

我的心幾乎碎了,把她的話翻譯給老人聽,老人也黯然搖頭歎息。

到了蹇窘的時候,蘭娜更加相信神,相信命運。蘭娜時常用荷蘭語祈禱,我不知它的內容,但那悲哀的音調,絕望的神態,深深地感動著我,使我的眼眶不知不覺地泡著淚水。

一個雨夜,蘭娜做著噩夢,發出恐怖的囈語,醒來,縮在我的懷裏;好像一個掉在黑暗大海中的人,抓著一根浮板,在波浪中漂流,深恐失去這根浮板,喃喃地喚著我的名字。

我把她擁在臂間,撫著她那濕著冷汗的頭發:

“蘭娜,不要害怕,我永遠不離開你!”

“我也知道你是愛我的,”她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往往夢見日本鬼子,夢見他們在辱待我,我轉頭四望,卻找不到你。我就害怕的醒了。”

淒涼的雨水,在阿答屋頂沙沙地響著,聲聲像滴到我的胸坎來了。

半晌,蘭娜又幽幽地說:

“親愛的,假如我們能夠活到戰爭結束,你願意跟我結婚嗎?——我們永遠不要分開吧!我的生命是你的一根肋骨,像亞當的夏娃那樣!”

“我太高興了!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我的公主,寶貝兒和童話中的仙子。”

於是,她柔情地吻著我,在我的懷裏睡熟了。

四五天後,蘭娜吃了金雞納霜樹皮熬成的藥湯,漸漸愈了。我們都很快樂,在那天早晨,天氣仿佛也跟著我們的心情晴朗起來了。

蘭娜告訴我:今天舒服多了,很想洗個澡。

我叫老人的小孫女燒一盆熱水給她,自己拈起一條幹淨的沙籠準備衝涼去。蘭娜依依地把雙手圍著我的脖子:

“親愛的,早點回來呀!當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感覺空虛、寂寞、恐怖,老是害怕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我含笑地吻一吻她的麵頰:

“不要胡思亂想,隻要你病愈了,一切都會恢複正常的。蘭娜,你安心休息,這幾天常常下雨,日本鬼子一定不會來的。”

當我跨出門檻,背後還曳來她那溫柔的聲音:

“早點回來呀!”

旭陽剛升在屋側的灌木叢上,金紅色的燦光炫目地照著我的麵龐。一層薄紗般的霧氣在山野間飄飄蕩蕩。疏疏的椰樹挺直著瘦白的腰,葉子在陽光中刷出了油亮,輕輕擺動。村落的土地還掩映在陰影裏,清涼的晨風夾著綠色的沁芳充滿我的肺部,使我不覺鬆暢地吹起口哨,走下阿答屋那黑黴的木階,沿著沙礫的小路走向小溪……

溪上,已經來了十多個村民,男的在衝涼,女的在洗衣。

女人們蹲在石上,濕漉漉的沙籠緊貼在翹起的屁股上,隻隻都朝著天,顯得多麼可笑!男人們則蒙著一條破沙籠——有的隻有一塊布巾,但是他們很自然地裸著赤褐色的身體,把頭浸一浸水,然後出力地摩擦著頭發和胸膛。幾個小孩像鯽魚在水裏翻滾著,濺起的水花和嬉笑聲,混著那些男女們互相戲謔的聲浪,一切都是那麼原始的、和諧的、愉快的……

他們看見我,都打招呼:

“早呀!窩浪拉裏。”

“早呀!大家早。”

我和他們相處這麼久了,大家都很習熟;有時候,在衝涼中,他們喜歡跟我搭訕,講講中國有趣的事情,連女人們也不討厭我。自從他們知道我收容蘭娜,他們更好奇地跟我攀談著蘭娜,尤其那些女人們——她們把蘭娜看作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至少是高貴了一等!——在那些朦朧的腦子裏,還保存著受統治時期的印象,當他們經過荷蘭人的麵前,男的女的都必須戰戰兢兢地俯著頭,連瞧也不敢多瞧的;偶然趕著牛車經過荷蘭人的府第,也要下車步行過去,這種尊卑的觀念,使女人們對現在的蘭娜——一個已經可讓他們當麵窺探神秘的荷蘭人,感到新奇、納罕,因此,她們喜歡發問:

“她的鼻子怎會那麼尖?”

“她的眼睛為什麼是藍色的?”

然而,隨著麥沙魯和蘭娜胡混的消息傳出後,麥沙魯粗野地咒罵她是“查母”(娼妓),蘭娜在她們心目中的偶像驟然跌碎了!剩下蔑視與嘲笑;同時,蘭娜住到村裏來的危險性,也隨著憎厭而增加了她們的畏懼。

我不喜歡跟她們談議蘭娜。

我匆匆在溪裏衝了涼,跑到樹林裏,把濕沙籠換下,到溪旁洗淨了,順手搭在肩上,便到芭地裏巡一巡,看看菜園的籬笆有沒有給野獸撞壞,陷阱裏有沒有掉下山豬,之後,又到叢林裏看看那“小窠”——蘭娜喜歡這麼叫它——把前天紮了一半的阿答葉的遮頂,一勁子紮好,再用藤繩綁緊在枝丫上。葉縫透露的日影已近正午了!我抹了抹汗,輕鬆地吐了一口氣,跳下樹杆。望望木架上多了一個遮頂,心裏不覺生起快意;到底那是靠著流汗勞動出來的,雖然那麼簡陋,但與藝術作品一樣,創作愈經艱困,作品愈覺得可貴。假如木架的四周再湊上板壁,倒像一座小房子築在大樹上,令人想起古老年代以前,人類的祖先是怎樣在叢林中巢居的!想不到過了千百萬年後,我們又被戰爭剝掉文明的外衣,在苦難中像他們那樣的追求生存……

我聳一聳肩,滿足地抓起那披在草叢上的沙籠,水濕已經曬幹了;身上穿的沙籠卻被汗水流濕了。撥開蓬亂的野草,踏出樹林,沿著菜園旁的蜿蜒的小路,向村裏走去。

突然,在路的轉彎處,出現老人的小孫女,朝我奔來。

“叔叔!叔叔!”她遠遠地喊。

她嘶啞而惶急的聲音,使我的心抖顫起來。

“什麼事呀?奇鴉!”

“不好了!”她氣喘喘地說:“日本鬼子來啦!蘭娜阿姨給抓去了!——祖父叫你不要回家去,他們還要抓你!……”

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呆住了!

“蘭娜”,我的心在哀呼。捧著頭挨在樹根旁坐下,腦裏亂昏昏的!——心想,應該去看看吧,可是,去了也不能救她的!周際一切東西都變得僵冷。天空像空殼的畫架,土地像腐蛀了的調色板,樹林是一根根被油膠粘硬了禿筆——仿佛一場噩夢正在我的身上進行著……

烏鴉在空中盤旋,呀呀地叫著,一聲聲像鐵錘敲打在我的胸坎上。

我一栗,仰麵望天。

太陽已經滾落在樹林背後!我驚省地跳了起來,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麻木的心房突又激動了,跳顫了,發瘋地向著村落狂奔——

村落,依然那麼平靜的!老人那座屋子依然環繞著椰樹,雞聲咯咯地在草叢邊響著,村民們正圍在屋前談議著什麼似的……

——這應該不是事實!不是事實!

絕望的腦筋浮上微弱得可憐的希冀,像暴風雨中的一點螢光劃過漫漫的黑暗,衝上木梯——

“蘭娜!蘭娜!”

我大叫。房裏一片靜寂,死了一般。

我的房裏非常零亂,彩筆和顏料罐亂丟在地上,皮箱被打開了大口,幾件破衣拋散在席上;畫架上空空的,那幅大油畫也不見了——

“完了!”我想,兩道淚水湧了出來。

驀地抬頭,老人的小孫女栗縮在門邊,睜著一雙驚懼的大眼睛望我,眼皮哭得紅腫——她的祖父也被抓去啦!跟隨日本鬼子踏入屋子,就是麥沙魯!

第二天,老人疲憊地拖著佝僂的身子回來。

他說:他照我從前預備給他的話,供給日本鬼子,說蘭娜是我雇的模特兒,是“德國人”;他分不出德國人和荷蘭人有什麼不同的,一樣是尖鼻子白皮膚的。

我的畫是一個明證,他才釋放出來。

但是,日本鬼子要他負責把我捕去,他軟弱地歎一口氣說:

“我橫豎老了,跟你沒冤沒仇的!你還是走了吧,別再留在這裏,麥沙魯早晚還會來生事的……”

於是,我咬著牙根,包著一顆破碎的心,揮淚告別那慈善的老人——離開那個村落,那個叢林,那個夢一般的天地。

我從棉蘭漂泊到寮內,又從寮內渡海,來到新加坡,直到日本投降,又過了七八年……

我懷念著蘭娜,不知她是死是活!

在夢中,她依然是那麼怯弱地對我哭,溫柔地對我笑,愛嬌地偎在我的懷裏;站在我的畫架的前麵,那雪白的胸脯上,依然歇著一隻永遠揮抹不掉的小蒼蠅!

而今,蘭娜分明站在那邊!站在那邊!

起初我還不敢相信我的視力準確,但是,我可以發誓,剛才親耳聽過她說:

“我不認識你,走開,可厭的中國人!”那聲音、腔調,是我永遠不會誤辨錯的!

但是現在,她神聖地跟那些高貴的人們站在一起,談得那麼自然,笑得那麼嫵媚,根本忘記了我!——一個日本時期的逃難者,卑微的“窩浪拉裏”!

我的舌根打結了,冷汗打從心裏溢出。我還能夠告訴你什麼嗬?往事真像一條河,流走了歲月,流走了情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過去的就那樣過去了,過去了……

走吧!你瞧,那浩浩蕩蕩的遊行大隊,已經隨著嘹亮的軍樂向這邊來了,人們紛紛擁向路的兩旁瞧熱鬧去了,在我們這輩子中,我們將驕傲地告訴下一代人,我們曾經躬逢那曆史上的偉大節日,看過大英帝國的海外臣民,怎樣以忠誠和熱情來慶祝這個加冕的紀念日子!

一陣塵埃飛入我的眼睛。

我悄悄地摸出手巾,拭了一拭——

不要嘲笑我呀!我的確不是流淚,不是為著蘭娜而流淚嗬!……

(寫於1953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