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油彩顏料還保存不少,炭筆已經在素描中漫意用光了。我想出一個辦法,到山上去尋取柳條,把尖端燒成炭,打成底稿。
我教蘭娜側麵跪在席上,身作四十五度角地伸向窗口,手攀著窗緣,於是我開始把印象、情感,通過思想、結構,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打下了圖樣——
一個受傷的少女掙紮地抓著殘牆的破窗邊緣,企圖爬起來。
殘牆外,炮火閃爆,煙塵滾騰,遠處一匹斷韁的戰馬向這裏奔來,悲嗥著,身上流血。
(我盡量用青色和紅色,來表現這悲慘的氣氛。)
此外,第一次見到蘭娜的那個憔悴的印象,運用到這幅畫上,加強了它的真實感。
——這樣花了三個多月,陸陸續續地工作,才把畫麵完成十分之七八,勾現了主題的形象,也煽起蘭娜對於繪畫藝術的興趣。
“這是我們在苦難中的紀念品!”她的眼睛發亮著:“等待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你可到巴達維亞開個畫展,一定一舉成名,我替你剪彩好不好?”
我的心裏也充滿著希望:把它畫成一幅偉大的作品,並且用它來控訴侵略者的殘酷。
在這三個月裏,蘭娜的麵頰從蒼白轉成紅潤,身體也從消瘦恢複豐腴。每一次畫畫的時候,我覺得她的曲線更加動人,笑也笑得格外嫵媚。
“蘭娜,”我動情地說:“你多麼美麗!”
“美麗?”她高興地露出兩排粲齒,眼光卻泛起惆悵的漫霧:“你沒有看過我的往昔,那才美麗哩——大家都這樣說!過去我們駐在巴達維亞,那地方的舞會、宴會,如果沒有我參加,他們就會覺得不快樂!……”
她夢幻似的,眼睛朝著窗外:
“那時候,我有許多晚服、時裝、項圈、珠寶,大宴會的時候,總督夫人喜歡拉我坐在她的身旁,紳士們就像蜜蜂般的包圍著我們!但是現在——”她狠狠地絞著手指,歎一口氣:“什麼都給鬼子弄完了,連一件化妝品都沒有!穿著破沙籠,男人的破沙籠!”
“還變成一個可厭的中國人的模特兒。”
我開玩笑的插嘴。
她的臉變色,惱怒地咬著唇皮。
我知道她也認真了,那句話刺傷她的心,很感懊悔。放下調色板,抱歉的走近她:
“蘭娜,不要生氣,我是無心說的,請你原諒。”
她的眼眶泡著兩泓淚水,賭氣地擺過頭去。
我更加難過。替她拭淚,哄她出去走走。
紅霞在山的叢林背後燃燒著,四野青蔥地伸展在眼前,晚風清涼地從椰樹間吹來,拂著她那長長的棕發:我們揀著偏僻的山徑,攀著橫斜的小樹枝走著。她的麵色又快樂地發出光輝,她低低哼起自己常唱的那支小歌:
青春像一朵花,
謝了就不再來……
我默默地想:生命真是奇怪的東西!蘭娜的生命出生在荷蘭,假如她是出生在印尼,成為一個印尼女人,她怎會因為失去晚服和珠寶而那麼傷心?——同是一個生命,日本鬼子辱待她,她會覺得痛苦、氣憤,她們過去凶橫地對待印尼人,印尼人感覺怎樣?……
一個中午,我從耕地裏回來,滿身是汗泥,踏入房子,蘭娜笑眯眯地坐在我的席沿。
“午安。”
“午安。”
我撿起浴巾到溪裏衝涼,蘭娜竟跟到溪邊來,很輕鬆地哼著一支歌,腳尖還踏著舞步。她穿著那件她從集中營裏帶出來的罩衫,寬大的衫裙隨著身子的旋轉而波蕩……
我很納罕——幹嘛這樣快樂?
“蘭娜,你不該在這時候出來,萬一碰著鬼子巡村,那怎麼辦?”我責備她。
“不要緊。鬼子前天才來過,不會那麼快的再來。”
“可是,碰到別村裏的土人從這邊經過,走漏風聲也會弄出麻煩呀!”
她躊躇了,回答不出來。
但是,事實上,蘭娜整天留在家裏,沒有一個跟她談得來的,實在很悶!為了不忍太拂了她的意,便叫她到旁邊的樹林裏坐,別在光朗的地方站。
穿上沙籠,我踏入樹林裏找她。
她斜依在樹下,賣弄風騷地把眼睛閉起:
“吻我!”
她的口唇紅膩膩的!陽光從葉縫間漏下,映在二片菱形的唇上,閃起光澤。
我用手指往她唇上一抹,染出紅色的油漬來,詫異道:
“唇膏?從哪裏得來的唇膏?”
她睜開眼睛,忸怩地,掃了興似的:
“鄰家的婦人送我的。”
我恍然大悟——她是因為得到一支唇膏而快樂著!這種從極微小的物質中所得到的快樂,天真得像小孩子炫耀他的玩具,不禁使我感動。
我故意裝出熱烈地、興奮地,給她一個長吻,並且說:
“多麼迷人嗬!你這小鴿子!”
她快樂極了,擁著我跳華爾茲舞,嘴裏還哼著TheSleepy Lagoon的曲子。
過了幾天,蘭娜又弄來了一盒胭脂和一瓶香水。每得到一樣東西,她就打扮起來——像幽穀裏的蘭花,懷著孤芳自賞的心理,同時也藉這來消遣那沉悶的日子,像死水裏的魚呻吐一個空虛的泡沫。
那時候,女人的化妝品不但很貴,也不容易在這偏僻的鄉間得到:連日常用品也要走到四裏路外的小鎮裏才能買到,莫怪蘭娜得到那些東西會高興起來,我想除非鄰居的那些婦人對荷蘭人存著幻想,有心巴結蘭娜,不然是不會那麼慷慨的!
現在,蘭娜打扮了後,所差的是一條女人的沙籠!——她常常因為自己沒有一條沙籠而歎息著。
她穿的沙籠都是我的。衝涼,睡覺,白天穿著,晚上披蓋,都是那幾條,自然容易破爛。但是我沒有充裕的購買力,男人用的尚且買不起,何況女人的沙籠色彩豔麗,更要貴了好幾倍!因此,我隻好寄望於山豬身上。
我種的菜園,常常被山豬蹂躪,便依照土人的老法,在菜園圍起籬笆,然後留下幾個缺口,裝置陷阱,山豬為要竄入菜園,往往跌入陷阱裏,這樣反成為我的一宗額外的收入。
一天,我捕到一隻百多斤的山豬,弄死了後,雇兩個土人抬往小鎮上賣,得到一百多元,真是喜出望外!我便到舊貨攤挑一條色樣較新的女式沙籠,幸虧數目不大,終於買到手了。
我把那條沙籠用紙包好,愉快地挾在腋下,一路上想著:蘭娜看到這條沙籠雖然不是新的,也該多麼高興呢!她那湛藍色的眼睛,應該像黑夜裏的星星閃亮起來,紅唇綻出兩排白齒,反複地拿著它瞧著:
“多麼美的!多麼美的!”
想到這,我的腳步不覺輕鬆起來……
趕回村裏,太陽已經溜在山巔,斜斜的光暈悶熱地照在我的麵上,汗水混著塵埃,隨手抹下來,像泥濘一樣汙黑,但是,我的心是快樂的!踏上阿答屋的木梯時,我就大聲喊:
“蘭娜!蘭娜!”
蘭娜沒有回答。老人的小孫女說她到溪邊衝涼去。
我跑到溪邊,沒有看見她的影子,心想:一定是她狡黠地躲到樹林裏,逗我發急。故意不上她的當,繞過土丘,然後從草叢間穿進樹林去。
當我走近小土丘的時候,忽聽草叢邊有男女褻猥的聲音,一個發急似的道:
“快點(印尼語)——真是討厭!(英語)……”
是蘭娜的聲音。我吃了一驚,停腳。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氣喘喘地:
“下次我給你更好的東西,更好的東西……”
一股酸溜溜的冷氣,從我的心底上升,觸引一腔鬱烈的怒火,使我幾乎瘋狂地,從草叢邊直闖過去——
“蘭娜!”
蘭娜驚慌地推開那男子——那男子是鄰家的麥沙魯,一個附近膠園裏做工的瘦小子——他拉起沙籠要跑,被我衝上去,一拳打著了額角,跌在地上。
“狗!”我咬著牙齒罵。
他爬起來,凶獰地拔起小刀,向我刺來。我一閃,刀從我的胳臂上劃過去。我猛的一撲,一勾,他被我摔倒了。奪掉他的小刀,拳頭像雨點地灑了下去,打得他吱吱地唉叫。但是,他掙紮著,滾動著,終被他翻了身,往樹林外逃去……
我站立起來,蘭娜已經不見了!拾起那包沙籠,發現地上有一瓶新的香水,才想起蘭娜那些化妝品的來源,不是什麼鄰居送的,而是這個家夥搞的鬼玩意兒!
我一肚子鳥氣沒處發泄,抓起香水準備往地上擲:手剛揚到空中,卻又停止了,——轉個念頭,把它帶回去,看蘭娜要怎樣表示。
但是,回到家中,蘭娜還未回來。老人看見我臂上流血,驚問我發生什麼事。
我羞恨地,又不好直說,隻得支吾著:
“麥沙魯調戲蘭娜,我跟他打架。”
老人皺著眉頭,拿出他們土製的傷藥,替我包裹,一邊說著:
“蘭娜近來很風騷,麥沙魯本是氓刹(流氓),最近才到樹膠園做工,也不是好東西!等下我得告訴他兄弟,免得引起誤會,你又是中國人,單獨住在這邊,凡事還是退讓一點……”
我裹了傷,愈想愈氣,恨不得找出蘭娜,揍她一頓;但是,當我出去衝涼的時候,清淨的溪水浸著發熱的身子,腦筋倒冷靜起來了。我想:她同我不過逃難碰在一起,既不是夫妻,也沒有愛情基礎,我有什麼權利幹涉她呢?……
我咬著唇皮,拖著沉重的步伐,踏入房裏,發現蘭娜悄悄地坐在窗口。
她一見我,膽怯地站起來。
我忿忿地,連瞧也不瞧,自管坐在席上,抽著煙鬥。
半晌,她畏縮地挨過來,蹲在我旁邊:
“你能原諒我嗎?”
我不理她,臉擺向內壁。
“我錯了!”她哭出聲:“我,我……你罵我,打我,都好,隻是別生氣我……”
接著,她嗚咽地哭泣起來。
我忍不住光了火——
“你錯?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我,”她掩著麵,雙肩不斷聳動:“那,那不是我願意的,是他逼了我!……”
“你還會撒謊!”我蔑然把那瓶香水拋給她:
“這是什麼東西,自己瞧瞧!”
她不敢再辯,哭得更響。
我站起來,蹀蹀在房裏踏著大步,胸中像在燃燒著,紊亂地,說不出是恨她還是憎她,但是另一股痛苦的情感,卻衝上我的眼睛,濕糊起來……
“當然,你喜歡把沙籠脫光給誰,我也管不著!”我尖酸地:“可是,蘭娜!這多可恥呀!為了一瓶香水、一支唇膏……”
她大哭,抱著我的腿,仰起那濕亮的麵孔:
“別再說了,我實在隻有這一次!”
“一次?”我冷笑:“以前的唇膏、胭脂,從哪裏來的?”
“實在不騙你……因為他給我這些東西,我才認得他……今天他要我到那邊,說要給我更好的東西……他就逼著我……”
我所推測的果然不錯,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你能原諒我嗎?……”
我不願再聽她的聲音,我扔開她,獨自衝向屋外。黃昏的輕煙像灰色的霧,重重地合攏在我的周圍;我在霧中亂走,氣憤而又疲乏地,終於找到溪邊的岩石,坐下來,臉孔埋在雙手裏,淚水像湧泉地流了出來。
我發覺我是深深的愛著她,比我所了解的更要愛得緊,愛得多!但是構造在情感中的彩色樓閣倒塌了,地球仿佛已經僵冷,正向無盡岑寂的太空直墜下去……
天漸漸黑了,叢林裏嘈雜的聲音愈加響亮,蟲聲,蛙聲,鳥聲,夾著野獸的嗥鳴,彙成一支大自然的交響曲,把我從苦惱中催醒。
月亮升到蔚藍色的天空,銀光像流水瀉滿山野,地上的草葉閃著微光,夜風夾著冷露的濕涼,拂著我的亂發。
我歎了一口氣,行地拖著影子走回去。
全村都睡熟了,夢魅蕩漾在椰樹和阿答屋的陰影下。一兩隻狗望我吠了幾聲,又低啞地輕輕一哮,搖起尾巴。
我悄悄走入房中。
月亮從窗外照了進來,在地板上印著長方形的光輝。
蘭娜蜷縮地躺在席上,仿佛睡著了。映在月光的微暈下,她顯得那麼孤零的、卑微的,像一隻不被人理睬的破鞋,拋在陰暗的角落:麵頰上還留著淚痕……
一種憐憫的情感,又矛盾地嫋上我的胸坎。
我躊躇了,悄悄地坐在她的身邊,心頭曳起無聲的怨歎:
“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嗎?蘭娜呀,你做出的事多麼刺傷我的心呀!……”
手撫著她柔軟的頭發,冷膩的麵頰,忍不住輕輕地吻一吻她的嘴唇——
突然,她那合著的眼皮張開了,雙手吊著我的頸子,快樂地叫道:“你原諒我嗎?你多好呀!親愛的!……”
我窘住了——原來她還沒入睡!自尊心又倔強起來,掙掉她的臂圍。但是,她翻起身,摟抱著我,使我也跌在席上。我慍道:
“蘭娜!”
她卻把我的嘴唇吻住。我的麵頰觸著兩點熱熱的水滴,又軟化了。
她喃喃地說:“不要生氣吧,親愛的,我隻想漂亮點,讓你更加喜歡我……我錯了!以後決不這樣……”
我黯然擁著她,讓她枕在我的臂彎上。
窗外的蔚青色的天空,好像她那海水般的眸子,風暴過後,又歸於一片寧靜。然而,我的心像那株挺立在窗前的椰樹,披垂著葉子的黑影在夜風中顫動……
第二天早晨,蘭娜的神色還帶著靦腆。
我把昨天買的那條沙籠給她,當那金黃色的花紋抖展在她詫訝的眼前,兩顆豆大的淚珠忽從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她像小孩般地伏到我的膝上,抽噎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