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加坡傑出小說家姚紫(2)(1 / 3)

窩浪拉裏

姚紫

棕色的頭發,湛藍的眸子,一雙白玉般的手臂撐在特等觀台的欄杆上;那抹著紅膏的口唇嫣然一展,露出兩排貝殼般的粲齒,向她身旁那個兩撇胡子的紳士,笑得那麼嫵媚……

是的,就是她!曾經這樣對我笑過——當她站在畫架的前麵,斜陽的光暈飽滿地從阿答屋的木窗外照進來,照著她那美麗的裸體,胸脯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像一隻小蒼蠅飛歇在上麵,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但剛才,我興奮地擠開人縫,走近台前喊著:

“蘭娜!蘭娜!”

她迅速地俯頭望我,驚訝似的,聳一聳肩,卻把左角的眉毛往上一揚,高傲地轉向那紳士,繼續他們荷蘭語的談笑。

“蘭娜!”我想她是忘記了我,更加大聲地叫:“我是窩浪拉裏呀!蘭娜,你忘記在蘇門答臘的鄉間?——”

她突然板下臉孔,凶狠地瞪著我,說:

“我不認識你,滾開!可厭的中國人!”

天啊!這回說著英語,我可聽懂了!她竟罵我是:可厭的中國人!

我怔住了。那兩撇胡子的紳士咆哮起來:

“滾開!滾開!”

我隻得羞恥地,默默地退了回來。心裏混合著痛苦和悲哀。今天是英皇加冕的紀念日子,等一會兒,遊行的慶祝行列就要從這裏經過,四周滿是警察和“暗牌”,要是惹起他們誤會,那更要碰一鼻子灰!

可是,我分明認得是她!尤其當她俯身罵我的時候,那件綴珠的白綢禮服,隻掩著半胸,我還看得到那堆乳肉根上的一點黑痣!倘使稍有不同的,那是敷著胭粉的麵頰比過去胖了,唇皮鬆弛了,眼角已經浮出微細的皺紋……

現在,她好像天仙一般,和那些高貴的白色的同種站在一起!她笑得那麼嫵媚,那麼令人迷惑!到底是我認錯了人,抑是她不願認識我呢?——我需要靜靜地想一想!

在記憶中,蘭娜的確和現在不同!

那時候,她很瘦,眼睛更大得明亮;溫柔而且怯生,年紀隻有21歲——

太平洋戰事發生不久,我避難在蘇島西北一個偏僻的小鄉村裏,伴著我的是一隻皮箱和一副多年拋不開的畫具。賣畫是不能夠了!好在房東是那鄉村的村長,一個善良的印尼老人,他的兒子和媳婦都死了,隻剩下一個11歲的小孫女,落寞的家庭歡迎我來作伴,因此,他更替我找出一個生活主意:燒塊芭,種點蔬菜番薯,閑時跟他到山裏打野豬,光棍漢子的生活便解決了。在那苦難的日子裏,我索性改了個印尼名字,叫做“窩浪拉裏”,含著“逃難人”的意思,村裏的人們用這個喚我,也較順口。

一個剛黑了的傍晚,繁星撒滿空中,我在小溪裏洗澡,朦朧的沙岸上來了一個瘦小的人影,我以為是村子裏的土人,毫不在意地繼續擦身,吹著口哨。一轉身,那人拔起腳跟跑走,我拋在岸上的浴巾和衣褲都不見了!我跳了起來,追上去——

“他媽的!”我叫:“放下東西,不然老子打死你!”

我用福建話夾著印尼語叫罵。

那人很慌張似的,不往村子裏跑,反向樹林裏奔鑽。仆的一聲,跌在草叢旁。

我把他掀扭起來,摑了兩巴掌,又把他猛力一推,摔倒在草地上:

“你怎麼偷起老子的東西來了!”

他伏在地上嚶嚶地哭泣。

我拾起那拋在旁邊的衣、褲、浴巾,心裏實在惱氣,又踏上前,抓起他的頭發,打算揍他一頓。這一氣,我可愕住了——抓在手裏的,是長長的頭發,像女人一樣!摸下去,還有—雙肥挺的乳房……

在星光的微映下,那黑黝的麵孔滿是土泥,兩串淚珠從大眼睛裏閃亮地滾下來。

是一個女的!我的心不覺一軟,操著印尼語問:

“你住在哪裏?”

嗚咽聲中透出的言語,咭呢咕嚕的,卻是荷蘭語!——我雖聽不懂,“沒吃過豬肉也會瞧過豬走路”;因此我更加詫異,改用英語問:

“你懂得英語嗎?”

“我懂……”她邊擦著淚,邊爬進來:“先生!求你原諒我,我太饑餓了!……我想用你的衣服去換取食物……”

“你是荷蘭人嗎?”

“是!……”

對著這百年來掌握印尼土地的統治者的女兒,我有點惶惑,回顧自身——嚇!赤條條的從溪裏跑上來,一絲不掛!連忙把褲子穿上去。

她以為我要走掉,惶恐地抱住我的雙腳:

“先生,可憐我,給我一片麵包!我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

我憐憫地呆望著她。終於說:

“好吧,跟我來。”

於是,我帶她到住的地方來。

老人不在家,我把晚餐剩下的半盤薯米飯和一點山豬肉,讓給她吃;她饑慌地用手抓著飯團往嘴裏塞,一下子就淨光了,舌頭還在貪婪地舔著唇皮。我索性叫老人的小女孩再煮一點給她。

她感激地,不斷向我說:

“謝謝,多謝,你太好了!”

她說,她是從棉蘭的集中營逃出來的,同時逃走的還有兩個女的。當她們在半夜裏偷偷鑽出鐵絲網時,被日本鬼子發覺了,隻聽一陣槍聲,她沒命地往樹林裏跑,兩個同伴卻沒有跟上來,不知是死是活!——

“但是,怎能不走呢!”兩道淚水像小河地流下:“日本兵把我們當作豬狗看待,強迫我們做苦工,還常常要挨著他們踢打,奸淫,一天吃不到兩碗稀粥!”

她突然渾身戰栗地跪下來,抱著我的腳哭道:“先生!你救救我吧,別把我趕走,我要是被他們抓回去,不餓死也會給打死的!”

淚水仿佛滴到我的胸膛來了,感到一片辛酸。在搖晃的椰油燈光下,那髒汙的麵孔,披垂著蓬草般的亂發,身上的罩衫沾著斑斑的泥漬,好幾處撕破的衣洞露出白色的皮膚,神色是那麼憔悴的、疲憊的,像一隻落在貓爪下的垂死的老鼠……

我拉她起來:

“你別這樣!隻要我能夠幫忙,我一定幫你。”

她身上發出一股濃厚的汗臭,使我幾乎要嘔吐。我拿出肥皂、浴巾,和一條自己用的沙籠,交給她,叫她到溪裏洗個澡:

“這裏的人家都是在溪裏衝涼的;不要怕羞,天黑了,也沒人看到。”

她知道我要收容她,眼光立刻亮了起來,很敏捷地向我道謝,帶了東西奔出門去。

老人回來,埋怨我多管閑事,要是讓日本鬼子知道了,會有砍頭的危險。但是,我知道他的心腸比我還軟,生性又貪小利;我便故意用話激他:日本鬼子是不會得勢太久的,有一天,荷蘭人打回來了,看見我們救了他們的人,一定會感激我們,報答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老人果然讓我說服了,答應收留她。

一會兒,她洗了澡,悄悄地提著一包濕了的衣服,掩進門來。

——濕濕的頭發像給梳過的,披在裸著的兩肩;臉孔變得非常潔白,沙籠緊緊地裹在胸前;一雙怯生生的眸子,溜溜地望著我……

我聳一聳肩,笑道:

“這樣才像一個女人!你叫什麼名字?”

“蘭娜。”

蘭娜從此就和我們住在一起。

第一天晚上,我在廳裏把那些雜放的耕具搬開,騰出一個幹淨的角落,鋪上草席,多給她一沙籠當作被蓋。

“蘭娜,你可以睡了。”

“睡在這裏?”她睜大眼睛,望望四周。

“這裏的土人都是這樣睡的,”我解釋:“他們從來沒有用過床,我也不能例外;好在這是浮腳厝,地板用木搭的,習慣了也會舒服。”

“不,不,”她囁嚅地:“先生!我,我一個人睡在這裏,有點害怕!”

“那也隻好委屈一點,這裏隻有兩個房間;你如擔心,可以把大門關起來,隻是太悶熱了。”

她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點頭,默默地挨著草席坐下。

翌日,我卻發覺她睡在我的房門內。

她睡得很熟,棕色的頭發像微波般的流漾在席上;一雙雪白的胳膊露出兩三道青腫的鞭痕,肩頭有一線已經凝黑的血紋,像被鐵絲劃破的。那因睡著而鬆弛的沙籠,斜落在胸脯下,露出一半白脂般的乳部;一隻小蒼蠅歇在乳根的上端——那是一粒小黑痣!……

我怔了一怔,被她的美吸引了!

我驚訝昨夜那樣憔悴、肮髒、乞丐似的女人,竟有這麼動人的身段!還有一張美麗的麵廓,彎長的眉毛,尖直的鼻子,薄薄的唇皮;假如不是消瘦了,麵頰蒼白,顴骨高聳,那是多麼理想的一個模特兒!

我突然想起我的畫具。

我找出炭筆,開始在白紙上畫了下去。

漸漸地,她的眼皮翻動了,湛藍色的眼睛像蘇門答臘海峽的海水,映著初升的朝曦,耀起了瑩亮的波光。

“早安,先生。”

她翻身爬起來,雙頰浮上淡淡的紅暈,似乎怕我責備,先抱歉地呐呐說:

“我一個人睡在外邊,實在太害怕了,自己進來,你會原諒我嗎?”

我放下筆紙,不知怎樣,心兒竟跳顫起來。

“要是你喜歡,你當然可以進來。”

她高興地:“謝謝,謝謝。”

我搭起浴巾,匆促地踏出門檻。在我的腦中,仿佛有一種新生的東西在攪動著剛才一霎間的印象;口裏不禁吹起哨子來了。

蘭娜在家裏,就幫忙老人的小孫女煮飯,洗滌,做雜務,她雖然不懂印尼語,但是很乖覺伶俐,倒使大家不會覺得她是一個累贅。

老人起初恐懼收容蘭娜被人知道,禁止她白天出門,但是消息還是很快的傳開了,鄰居紛紛好奇地跑來瞧她。

老人逢一個便告訴一個:“你們不要告訴別人,知道嗎?要是說給日本鬼知道,將來荷蘭佬回來,大家都會被剝皮,頸子掛在樹枝上!”

這小村落隻有十來戶人家,都是土人,還保持著原始部落的渾樸的風俗,上年紀的人極受尊敬,況且荷蘭人統治的餘威,還留在他們心中,老人的話便發生效力,大家都惶惑地說:

“是,是。”

日子一久,蘭娜也常在白天走出門外,隻是不敢走遠,一聽到日本鬼子前來巡村,我就帶她從後門穿過濃密的椰子林,溜上山中的叢林。

她對我漸漸混熟了,在臨睡之前,喜歡跟我攀談著,談談她那現在被關在集中營裏的中校父親,訴說往昔的繁華:土人的使女走過她的麵前,還要下跪,並且誇張她那高貴的身世、富有的家庭,接著,她總欷歔而感激地說:

“有一天,我會報答你們的!你們待我太好了!太好了!”

但是,她的樣子也變得狡黠,她喜歡把長發束在腦後,像狐狸屁股上拖著一簇肥長的尾巴,於是整個臉龐顯得更加俏俊,時常有意無意似的向你挑一挑眉,一賧眼,使你覺得她是在賣弄風騷,感覺反而有點尷尬。在睡眠時,她喜歡放蕩地讓她的沙籠溜到胸下,甚至因為搜捉蚤子,故意拉高沙籠,露出雪白的大腿,邊在嘴裏哼著一支小歌:

青春像一朵花,

謝了就不再來……

我逐漸苦惱起來,心兒一夜比一夜跳得快!

一天她醒來,發覺我在以她作畫。

“我有資格做模特兒嗎?”她媚笑地乜著我。

“很出色的一個。”

“來吧,你試試看——”

她很快地脫下沙籠,兩手放在腦後,一腳微微彎著;窗外射進來的旭陽紅光,飽滿地映著她那赤裸裸的身子,像白玉雕琢的浮著明朗的曲線……

我呆住了,胸膛好像幹燥的草堆,燃起熊熊的火焰。

“這樣好嗎?”她格格地笑道。

我忍不住戰栗地走向她。她的眼睛像貓兒的瞳孔射出一份挑逗而閃爍的光彩。畫筆從我的手裏溜落地上。我把她卷入自己的臂圍,激動地吻著……

她喘息地說:“我愛你,我愛你……”

之後,她軟洋洋地偎在我的懷裏:

“你也愛我嗎?”

我點著頭。愛情充塞著我的每個細胞。

“不要放棄我!親愛的,我多麼快樂!隻要你不讓他們趕掉我,我永遠是你的,我真真實實的愛你!”

她像水蛇一般地環繞著我,吻著我的麵頰、耳朵,和頸子。

但是,她的眼睛是沒有情感地張開著,好像在端詳我那陌生的麵孔,使我抽了一口冷氣。我覺得她並非愛我,而是害怕饑餓和死亡,像娼妓一樣的心理,用廉價的愛情換取生活的保障!

無疑的!她想不通我們收容一個危險人物的動機在哪兒?——她覺得自己沒有錢也沒有勢了!過去她們曾虐待過土人的印象緊緊抓住她的心弦,她擔心土人對她的善意不會持久,但是,隻要跨出這土人的門檻,她就孤零零地麵對著饑餓、集中營和鬼子的刺刀!

因此,她需要爭取我的同情!至少我是念過書的中國人,——尤其是一個印尼主人的夥伴兼房客!

我的心像陰雲下的一株小草,無聲地搖蕩。

我安慰她:

“中國有一句詩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法西斯的侵略戰爭中,我們更應該互相幫忙,怎會在危難中拋棄你呢?你放心好了。假如有一天,你們的國家勝利了,你也可以告訴那些統治者,正義的印尼人和中國人,在危難中給予你們什麼?”

她激動地說:

“我一定要告訴他們!一定要說出你們的恩惠!”

然而,不管她是懂了還是不懂,在那偏僻的山鄉裏,我卻過了一個夢幻般的春天。

我又回複塗抹調色板的熱情,利用耕獵的餘暇替蘭娜畫幅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