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陽剛升在屋側的灌木叢上,金紅色的燦光炫目地照著我的麵龐。一層薄紗般的霧氣在山野間飄飄蕩蕩。疏疏的椰樹挺直著瘦白的腰,葉子在陽光中刷出了油亮,輕輕擺動,村落的土地還掩映在陰影裏,清涼的晨風夾著綠色的沁芳充滿我的肺部,使我不覺鬆暢地吹起口哨,走下阿答屋那黑黴的木階,沿著沙礫的小路走向小溪……
——《窩浪拉裏》
這是一幅熱帶山村之晨的精美圖畫,流光溢彩,色調明朗,應和著人物此時的歡樂心情,使景物描寫顯得更加靈動和鮮活。
姚紫小說中的人物素描,也很有特色:
我的腦子一亮——她的打扮又換了樣子,一件裸肩的黑綢blouse(短罩衫),係著白底紅藍花紋的skirt(裙子),那纖細的腰肢束緊著,使寬闊的裙子成了“A”形,更加顯出身段的窈窕。那露出一角雪白胸脯的襯衣裏,兩堆隆起的東西在她走進來的步伐上顫動著。
——《咖啡的誘惑》
簡短幾筆的勾勒,一個賣弄風情的交際花形象就已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讀者麵前。其真切細膩處,類似西洋的肖像畫。
姚紫的創作曾受到屠格涅夫的影響。他的小說,人物不多,結構單純,情節也單純,加上語言的清新綺麗,這使他的作品帶著一種抒情的風格,一種朦朧的詩意,也帶著屠格涅夫作品影響的痕跡。
姚紫的作品,是留給後代的豐厚遺產,也是華文世界的共同財富。今天應著重從他的文學成就,對他作出正確的評價。姚紫在新加坡華文文學史上,應該占有一個光輝的位置。
(選自《海外華文文學史初編》,鷺江出版社1993年12月出版。陳賢茂,曾任汕頭大學文學院教授,台港及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主任,《華文文學》雜誌主編。著有《陳賢茂自選集》等,其主編的《海外華文文學史初編》、《海外華文文學史》為“海外華文文學”這一新學科的創立奠定了基礎。)
追求和追求中的懊惱——姚紫小說簡論
楊越
一
姚紫是1947年底從福建泉州南下到新加坡的,我們比他先到一年,把他當作“新客”來歡迎,頗為激動地訴說來到這熱帶島國的歡樂和憂傷;因為那時大家都是從祖國到海外來的。1948年新加坡英國殖民當局把我當作“不受歡迎的人”,我隻好懷著對我的“第二故鄉”的眷戀之情離開新加坡,姚紫留了下來。事隔30多年,到1981年春天,他帶著“不治之症”回到故國,我約來曾一起馳騁於新馬文壇的米軍和秋舫,我們在廣州一家醫院的病房相會,食道癌使他完全失聲,幾乎說不出話,但是他有訴不盡的千言萬語,拚命地嘶聲傾吐,我難過地噙淚傾聽。我們都沒有想到這竟是闊別30多年的最後一麵,徇他的要求,我們商議過共同構築一座溝通中國文學和新加坡華文文學的橋梁。不久,他帶病回福建故鄉小住後便回新加坡。1982年初,從他的親人處獲悉他因癌症不治逝世。
當時,姚紫把他隨身帶來的一生的主要著作和主編的文藝報刊合訂本都交給我,含淚囑咐:“我知道你很忙,但請你一定擠出時間一讀,我是無愧於居留海外的這些歲月,無愧於我們的情誼的!”那個裝滿了他的心血結晶的白色旅行袋,像是一種魔力,常常扣緊著我的心扉,我真的在百忙中讀完了他留給我的全部作品。慚愧的是我竟然是從作家姚紫的著作中才真正認識了我的朋友姚紫的。
二
姚紫原名鄭夢周,曾用筆名黃槐,他在南下新加坡之前,在福建主編過文藝報刊,用胡加的筆名從事創作。他的成名之作《秀子姑娘》,在那個時候就寫成初稿。他在《秀子姑娘·後記》說:“那時,我在抗戰的煙沙中浪蕩著,住在一個荒涼的山鄉的破舊廟常裏,利用沉寂的夜,悄悄地剔亮菜油燈,就在一隻木箱紮成的桌子上,開始寫《秀子姑娘》。”姚紫就是這樣開始他的創作生涯的。
白寒兄在一篇悼念姚紫的文章中提到與姚紫的關於所謂“純文藝”問題的爭論,其實,姚紫的作品,包括那些描述男女之情的作品,都有著明顯的傾向性。他並沒有走進“為藝術而藝術”的死胡同,而是在作品中表現他強烈的追求。當然,這種追求與創作題材、故事情節、人物塑造及其抒情寄意是聯係在一起的。姚紫一生生活在追求中。他追求光明,追求真理,追求人生,在他的作品中表現的這些追求,也是他在自己的生活中的追求。
不論他在中國生活的20多年,還是在新加坡生活的30多年,他的追求是執著的、不懈的,即使在整個70年代的新加坡,他親身感受華人社會的變化:人民物資生活豐裕,社會生活穩定,電子電腦普及,花園花圃處處,他也沒有得到接近他所追求的東西的滿足,更不必說他在中篇小說《閻王溝》中描寫的一方麵是抗戰烽火染紅河山,一方麵是掌權者“坐在人民骷髏堆上啃骨嚼肉”的、被蛀食著的祖國。在另一個中篇小說《咖啡的誘惑》中描寫的像熱鍋煎熬了無數的靈魂:人與人之間為了爭名奪利而像瘋狗般的互相噬咬;幾家樓台輝煌的築起,千萬人的骷髏成為填基的土泥的“摧殘了世間的真理”的殖民社會,他更是一直“悄悄地走在黑暗裏,悄悄地唱,悄悄地呻吟……”
他追求光明,卻生活在黑暗的日子裏;他追求真理,卻成為“失去了神的人”;他追求人生,卻陷入生命的沙漠。
於是,他懊惱了。
這種追求和追求中的懊惱,蘊藏於姚紫創作的礦藏深處,沒有被發掘,沒有被理解,反而受到歧視,這是十分遺憾的。
三
姚紫是新加坡華文文學作家中最有才華的作家之一。他不但在小說上有相當高的成就,他的散文、詩歌、雜文等文學體裁的創作,在讀者中也很有影響。除了收入本集的四個中篇小說之外,他還出版了中篇小說《閻王溝》、《沒有季節的秋天》、《烏拉之夜》、《半夜燈前十年事》、《風山波》,短篇小說集《馬場女神》、《萍水記》、《帶火者》,散文集《感情的野馬》,曆史小說《西楚霸王》,雜文集《黑夜行》等。姚紫文藝基金會整理出版的姚紫遺作集有《新加坡傳奇》、《木桶鴨》、《九月的原野》、《潛龍記》、《九月的風》、《長短書》、《雜文·這支部隊》、《夜歌》、《鄭夢周詩詞集》等。
姚紫的中篇都有很強的情節性,取材雖然比較狹仄,但善於集中概括;人物不多,卻躍然紙上,藝術形象鮮明;文字流暢,富有形象性。他的短篇多截取現實生活的一個側麵,筆墨不多,不但讓讀者看到了人物的形貌和行動,而且透視到人物的肺腑,集中表現了他的藝術特技。他的散文,很有詩情畫意,又富人生哲理,其蘊含的思緒,往往比他的小說更耐人尋味。更由於姚紫頗具中國古典文學的根底與西方古典文學的修養,使他的創作,在新加坡的華文作家中具有獨特的風格、明顯的藝術個性。
四
姚紫創作中的主要傾向是向往光明,追求光明。《咖啡的誘惑》中的“我”是個從事新聞工作的小人物,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吳娟娟,一位外表嫵媚、溫柔、活潑,令人一見動情的漂亮小姐,內在辛酸、悲憤、含恨,一心伺機向糟蹋弱女的闊少報仇的風塵女子。作者通過小說縱深地暴露殖民統治下的新加坡社會的黑暗與罪惡,用藝術形象提出含淚的控訴。“我”在了解這位飲恨泣血,忍辱偷生的風塵女子的淒慘遭遇之後,他就不惜一切代價,伸出雙手想把她帶向光明,盡管在他們相愛的過程中因誤解而引起一些波折,但是雙雙走向光明的希望,是真誠的。在明白連在這個黑暗的社會打開一個小小的窗口都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們都想起祖國,想起那自小長大的地方,希望在那裏追求到光明。結局,沒有如願以償,娟娟心中懷著一團複仇的烈火,答應做那個吃人不吐骨的闊少的第六位姨太太,單身匹馬地與仇人走向天涯海角,伺機報仇,而“我”,讀著她留下來的最後一封信,“悄悄擦了眼淚,悵望著窗外,金黃色的陽光蕩溢著悶熱的氣息,海天茫茫,隻有白雲停佇在重疊的碧波遠處……”
多麼懊惱呀!這不隻是“我”的懊惱,也是姚紫的懊惱。
這種傾向,在姚紫的一些散文作品中的表現也是很突出的,他的追求中的懊惱也宣泄得更加直白。
比如《在被遺忘的人》等散文中,他滿懷激情地創造了兩個上帝,一個是屬於“高貴的人們”、“特權階級”的上帝,這上帝專門在人間布施黑暗、製造罪惡、踐踏真理、滅絕人性;另一個是屬於“我們的上帝”,他給人間帶來光明,維護公理,讓人生歡樂。姚紫憤怒地聲討那個屬於為富不仁的、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人們的上帝,喊出“那燒死貞德的上帝,我們也要一樣的燒死他”的呼聲。然而,他也不得不發出“那支持我們生活的上帝在那裏”的歎息。
“現實生活和理想之間隔著一道深闊的溝渠,怎樣才能跳越過去?”這是令人懊惱的。兩個上帝的觀念和形象,是姚紫創作的傾向性達到一個新的水平,也是他在追求中更強烈的懊惱的坐標。
五
《秀子姑娘》在愛情的渲染中蘊蓄著作者對於真理的追求。
這種追求,使他獲得想象的自由,構成他的《秀子姑娘》的故事、人物和秀子姑娘下場的安排。小說的主人公都麵臨著不能解脫的矛盾:被俘虜的日本姑娘秀子,她所受的教育和熏陶,使她盲目地盡忠於自己的祖國,而她的祖國是落在軍國主義掌握中的,違反人類公理的、侵略成性的國家;熱愛著秀子姑娘的俘虜營主任,卻麵臨著純潔的愛情與忠於自己的職責之間的矛盾。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導致了撼人的悲劇,秀子帶著無法解脫的痛苦死去,給活著的人留下噩夢般的思考。姚紫在《秀子姑娘·後記》中就說過:“當我寫到秀子姑娘在矛盾的個人情感與國家意識起了極端衝突的時候,狹義的利害觀念和廣義的人類真理格格不入的時候,我也感到十分煩躁,困惑地下不了筆……”是的,在某種條件下,人類的真理往往被狹義的利害觀念所征服,在這種情況下,秀子姑娘是要死的。作者關於秀子姑娘的悲劇下場的安排——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並為這種美的毀滅大聲疾呼,希望產生一種力量。但是秀子姑娘的問題並沒有死,真理還沒有成為一切的主宰。
追求光明,追求真理的熱情,使姚紫的眼光始終關注著現實人生。他的許多小說如一幅幅五光十色的浮世繪,描畫了新加坡的都市風情。他在人生的追求與現實的接觸中提出“什麼叫做人生”,“什麼叫做現實”的問題!但是他飲的是人生的苦酒,幹著從汙水溝裏放置紙船的傻子,他像那些善良的孩子們滿懷熱心,希望船兒能飄出去,駛出港口……
《新加坡傳奇》以“我”和柳小玲的愛情悲劇為主線,展示了新加坡都市生活的形形色色。這些生活,對於在這個殖民統治控製著社會心理與價值觀念的商業中心社會生活過來的人,是十分熟悉的。姚紫的可貴之處,就是他以自己的追求和敏感,忠實地反映出那個社會芸芸眾生的境遇和憧憬。《咖啡的誘惑》中的吳娟娟,《沒有季節的秋天》中的黃若連,《馬場女神》中那個神秘的“她”,所有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她們都陷於悲苦的人生之中,但她們都向往真正的人的生活,尋找真摯的愛情,追求歡樂的人生。那個被生活所迫當了“老頭子”的姨太太黃若連,多麼珍惜她與裘在一起的日子,在告別的信上還含淚地“感謝你讓我過著一段快樂的日子”!姚紫以傳奇的情節和鮮明的形象,詛咒了那黑暗和罪惡的時代,並對人生進行了嚴肅認真的思考。
在姚紫的晚年,新加坡獨立,殖民統治者走了,新加坡社會的發展,新加坡人的物質生活漸漸富裕了,他看到南天閃射著的一線光明,發願要為新加坡人幸福的未來謳歌,祝福新加坡人走向廣闊的人生。可惜的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藝術地塑造出新一代的新加坡人的形象,反映出兩種文化在新加坡人的精神世界中碰撞迸發的火花,新加坡人在人生中的新的困惑和迷惘,就停下筆來。
六
姚紫的作品,大多以愛情為題材,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批評他在愛情上有過分的描寫和渲染,這是一種誤解。
在性愛的描寫上,曆來有兩種傾向,一種是封建主義的“禁欲”,一種是享樂主義的“縱欲”。健康的生理描寫,是愛情題材中真實感情的反映,應該與那種色情的刺激感官的粗俗平庸的肉欲描寫嚴格區別開來,“禁欲”或“縱欲”,都不是美的,不是文學。
事實上,姚紫對愛情的描寫是十分嚴肅的,掌握也有分寸。
姚紫筆下的女主角,如《秀子姑娘》中的秀子、《烏拉山之夜》中的亞莎菲、《咖啡底誘惑》中的吳娟娟、《閻王溝》中的蔣桂花、《半夜燈前十年事》中的小筠、《沒有季節的秋天》中的黃若連、《窩浪拉裏》中的蘭娜、《新加坡傳奇》中的柳小玲,幾乎全部來自同一個麵目秀麗、皮膚白淨、身材窈窕的模特兒,這是積澱在他個人情感中的一個十分美好的形象,他決不會粗暴地肆意褻瀆。當然,在姚紫筆下的那些秀麗的女性,都各有鮮明的個性和藝術的價值。
吳娟娟、蔣桂花、黃若蓮,姚紫從她們屈辱的生活中,挖掘出潛藏在她們身上的道德美和人性美,通過那美的毀滅和消失,揭發了社會的邪惡,通過自己對美的接觸和分離,寄托了他的追求以及求而不可得的痛苦和懊惱。
秀子、蘭娜,他們有如歐洲古典文學中的美杜莎、莎樂美一類人物,身上兼有美和惡的二重性,在這些複雜的人物性格上,融合著姚紫更為複雜的感情,通過那美的變形和美的破碎,他將自己那種讚美和批判、向往和失望、歡欣和痛苦的感情組合成沉重的悲劇調子,產生令人心驚魄動的震撼。
在新華文學史上,姚紫所塑造的這些女性形象如吳娟娟、蘭娜、秀子等,具有不可低估的藝術價值。
總之,在我看來,姚紫筆下那些美麗的女性,不單單是他小說中的人物,也是他的精神偶像。因此,他的愛情描寫和渲染,在許多時候,便超越了小說情節和細節結構的意義,升華為他的精神體驗。像彷徨苦悶生命中的鴿哨,寧靜柔和地撫慰著他心靈的創傷。我們如果理解了這些女性形象的意義,理解了姚紫對光明、真理和人生的追求,就不難理解姚紫在愛情描寫上的這種激情。
(本文選自《理論與創作》1988年第1期。楊越,曾任中國當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理事。主要作品有《三十年文藝簡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