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加坡傑出小說家姚紫(1)(2 / 3)

抗日戰爭期間,姚紫在中國內地度過的歲月,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成為他後來許多作品的素材。1953年出版的《閻王溝》,是姚紫的另一部反映抗日戰爭的小說。小說以1944年的湘桂大撤退為背景,以華僑機工王司機和妓女蔣桂花的悲歡離合為主線,繪出了一幅後方人民流離失所的悲慘圖畫。作者在這部小說的後記中,曾談到他原來的寫作計劃,是打算寫一部華僑機工的故事,但由於材料不夠,隻好放棄了。後來,在“一個冷雨瀟瀟的晚上,我感觸地從那迷漫著煙塵的記憶裏,勾出一個被戰火所損傷的女人的影子來,決意把她的影子描畫出來,同時反映當年神聖的救亡戰爭中,後方紊亂和腐敗的情形”。這個“被戰火所損傷的女人”,就是《閻王溝》中的女主角蔣桂花。

蔣桂花的遭遇是悲慘的。但在那個亂離時代,卻也是司空見慣的。她的家鄉淪陷的時候,她躲在田裏的稻草堆中,幸免於難,但她的家被日本鬼子燒了,12歲的妹妹被奸死,父親被殺死,母親和弟弟被燒死。鄰居李三嫂帶著她逃出來,到處漂泊。一老一少,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又沒有求生的技能,所剩下的就隻有女人天生的本錢,於是李三嫂變成鴇母,蔣桂花變成私娼。

造成蔣桂花悲劇的直接原因,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日本兵的殘暴。揭露日本侵略的作品很多,姚紫無意重複前人已經涉足的題材。他把對曆史的反思,轉向了對造成蔣桂花悲劇命運的內部原因的探索。小說形象地揭示了造成蔣桂花悲劇的內部原因,也許是更加深刻的原因,是國民黨政權的腐敗。大廈之將傾,不往往是由於內裏的蛀蝕,然後才是風暴的肆虐嗎?作者在小說中,用不少篇幅寫到了當時抗戰大後方的畸形景象,“一麵是血淋淋的痛苦、黑暗、呻吟”;“另一麵卻是笙歌弦管、酒光釵影、荒淫無恥”。政治黑暗、軍事潰敗、官員貪汙、特務橫行、巧取豪奪、敲詐勒索,這些腐敗現象,製造了千千萬萬類似蔣桂花那樣的悲劇。姚紫在後記中說,他是“努力以寫曆史的態度去保存客觀”。他又說:“一般上說來,我們華僑都有一個單純而又崇高的觀念。就是:希望祖國興盛,希望祖國人民的生活安樂,誰能達到這個目的,誰就是祖國的救星——這是偉大的,不自私的愛情。就因為這個愛情,我們更應該區別曆史上的光明麵和黑暗麵,愛那光明的,憎那黑暗的。”《閻王溝》的價值,不僅在對曆史的總結和反思中再現了曆史的真實,而且保留了一位海外赤子在當時曆史條件下的心態和麵影。

20世紀50年代初。姚紫發表了另一部同樣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題材的中篇小說《窩浪拉裏》。但小說的場景已從中國移到了南洋。這是一個新的標誌,標誌著姚紫在關心故國的同時,已開始把他的目光投向他生活著的南洋,並且關注著南洋各族人民的命運。

從表麵上看,《窩浪拉裏》寫的是一個充滿異國風情的愛情故事: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蘇門答臘,“我”——一個化名窩浪拉裏的中國人,因憐憫一個從日軍集中營逃跑出來的荷蘭中校的女兒蘭娜的不幸遭遇,收留了她,並進而同居。小說中不乏大量的愛情佐料,但我們如果把窩浪拉裏和蘭娜的關係認真加以考察的話,我們可以發現,把他們的關係稱作“愛情”,其實是十分勉強的。蘭娜之所以委身於窩浪拉裏,並不是對他產生了感情,“而是害怕饑餓和死亡,像娼妓一樣的心理,用廉價的愛情換取生活的保障”。窩浪拉裏對於蘭娜,也僅是憐憫、同情,加上肉體的誘惑,卻談不上靈魂的交流。因此,《窩浪拉裏》與其說是一篇愛情小說,毋寧說是一篇社會政治小說,一篇反殖民主義的小說。小說的最大成就,是塑造了蘭娜的典型形象。

在小說中,蘭娜是作為殖民主義者的象征而出現的。作為300年來掌握印尼土地的統治者的女兒,蘭娜在戰前過的是養尊處優的生活。她曾回憶過往昔的繁華:“那時候,我有許多晚服、時裝、項圈、珠寶。大宴會的時候,總督夫人喜歡拉我坐在她的身旁,紳士們就像蜜蜂般的包圍著我們!”而且她是以統治者的身份君臨印尼的,因此也不忘記作威作福。“土人使女走過她的麵前,還要下跪。”戰爭來了,她和她的中校父親被關進了日本人的集中營。因為忍受不了日本兵的折磨,她冒死逃出了集中營。當她得到窩浪拉裏的收留,得到過去曾被他們虐待和壓榨的印尼人的庇護的時候,她也曾表示了感激之情,然而,曾幾何時,當窩浪拉裏在戰爭勝利後與她重新見麵的時候,她卻凶狠地瞪著他,喊道:“我不認識你,滾開!可厭的中國人!”這一聲喊叫,暴露了一個殖民主義者的傲慢、忘恩負義和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新加坡曾有過漫長的殖民統治的曆史,但在新加坡華文文學的人物畫廊中,成功的殖民主義者的典型卻不多。蘭娜形象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這種曆史的遺憾。

如果聯係到當時的曆史背景,《窩浪拉裏》在反殖民鬥爭中所起的戰鬥作用是十分明顯的。太平洋戰爭期間,英國殖民政府也曾得到新馬人民的支持和幫助,但戰爭結束後,殖民主義者卷土重來,並在1948年頒布緊急法令,把民族解放運動鎮壓下去。姚紫不顧殖民政府的高壓政策,把新馬人民反對殖民統治、要求民族獨立的強烈呼聲,巧妙地隱藏在一個風光旖旎的愛情故事中,表現了作家的膽識和鮮明的政治立場。為了小說能夠出版,作者不得不把小說的背景,搬到印尼的一個偏僻的鄉村,同時又不得不在小說中加上一些男女歡情的描寫,以便塗上一層政治保護色。但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作者把蘭娜的殖民主義者真麵目的暴露,放在新加坡慶祝英皇加冕的特等觀禮台上,卻是有很深寓意的。

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反黃”運動中,姚紫的《窩浪拉裏》曾被指責為黃色作品。這顯然是一種誤解。姚紫在《正視“反黃色文化運動”》一文中,曾不無感慨地說:“盡管《窩浪拉裏》這篇小說是暴露殖民地統治者的麵目,被他們這大帽子一套,也就‘一筆勾銷’。”現在大概不會再有人把《窩浪拉裏》看作黃色作品了。一部作品的價值要被正確認識,有時候是需要時間的。

當姚紫把他的筆觸伸進南洋生活領域的時候,他也描繪了大都市的社會相,並寫出了表現都市風情的中篇小說《咖啡的誘惑》。這部中篇曾被邵氏兄弟影業公司拍成電影,在新加坡有較大的影響。

姚紫很擅長寫女性。他筆下的女性形象都別具一格。《咖啡的誘惑》中的女主角吳娟娟,就很有自己的特色。她曾當過舞女、交際花、暫時的姨太太,卻仍保持著“小姐”的頭銜。兩隻黑溜溜的眸子,星芒般的睫毛,閃動著神秘的眼色;嘴兒微微向前哚著,隱含著誘惑的笑;婀娜的體態,豐隆的胸脯,挑引男性的人間尤物,都市文明的副產品。小說中的“我”,把她比喻為“一杯不加牛奶的咖啡”,刺激、提神、惹人尋味!“無聊的時候大可一喝,可是不多時,排泄器官就要把它擠掉了,正像咖啡本身也不想在消化器官裏逗留過久。”她被人看作咖啡,她也把別人看作咖啡,她有自己的人生哲學。她認為人生就是演戲。無聊的時候,她愛到咖啡館看別人演戲,她自己也常常在演戲。男人玩弄她,她也玩弄男人。一切都無所謂,渾渾噩噩,胡混過日,既沒有理想,也沒有未來,隻有肉欲的追求,新奇的刺激,來填充她空虛的心靈。這是一種多麼令人戰栗的人生哲學!對吳娟娟來說,這種人生哲學的形成,當然不是與生俱來的。小說在抖出她的身世的時候,又揭示了她的人生哲學形成的原因。被騙,失身,淪落風塵,故事固然有點老套,然而,揭露社會的病態,展示美的毀滅,畢竟還是具有一種動人的藝術力量。吳娟娟與“我”的愛情,使她終於逐步拋棄了她的人生哲學,而思有所奮發。最後的光明結尾,雖是有點渺茫,但也給小說增添了一點亮色,衝淡了一些抑鬱的氣氛。

繼《秀子姑娘》之後,《咖啡的誘惑》又呈現了新的藝術風貌,顯示了姚紫在小說創作上的成熟。那籠罩全篇的詩意的朦朧,那咖啡及演戲的新奇比喻,那行文談吐的睿智與哲學意味,使讀者在不新鮮的故事中,卻感到一種新鮮的藝術魅力,作者借吳娟娟的身世以及她與“我”的愛情糾葛,寫出了殖民地社會的畸形,寫出了繁榮掩蓋下的罪惡,寫出了霓虹燈照耀下的黑暗,也表現了小說反映現實的力度。

《新加坡傳奇》發表於20世紀50年代初的新加坡報紙,但一直到他病逝之後,才由他的遺產信托人編輯出版。這部中篇小說因為是隨寫隨發表,缺乏縝密的構思,因此結構顯得比較鬆散。

《新加坡傳奇》寫一個小職員的戀愛悲劇和生活悲劇。小說仍然是采用姚紫最拿手的第一人稱寫法,以“我”的視角,俯視整個新加坡社會;以“我”的遭遇,連綴上中下各階層人物,尤其是反映了小市民階層的心態和生活風貌。整篇小說用的是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但由於情節的誇張和幽默,因而使小說具有一種浪漫主義的喜劇情調。作者用輕鬆幽默的筆觸,把一個小職員生活的辛酸,把殖民地社會的貧富對立,通過藝術的多棱鏡的折射,既表現得酣暢淋漓,又帶著某種變形。帶淚的笑,含笑的淚,悲劇的題材,卻又帶有喜劇的情趣,這使《新加坡傳奇》在姚紫的小說創作中別具一種獨特的風格。

新加坡華文小說從誕生的時候起,就一直堅持“五四”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20世紀70年代雖曾出現一些意識流小說,但始終沒有占據主導地位。現代派主張情節的淡化,小說的功能不再是講故事,而是表現某種心理、感情、理念或者情緒。姚紫走的是傳統的路子。可以說,構思新穎、情節曲折、可讀性強,是他的小說風靡一時的重要原因。

姚紫大多數中篇小說的情節結構屬於單線型結構。這是一種老而又老的結構形式,但是到了姚紫手裏,卻奇跡般地閃耀著一種藝術的異彩。上麵提到的五個中篇,主要人物隻有兩個,都是一男一女,情節就圍繞這兩個主要人物單線進行。人物單純,情節單純,男女之間的愛情糾葛也屬司空見慣,但姚紫卻能寫得波瀾起伏,妙趣橫生,且能揭示社會的某一側麵,這就有賴於作者構思的新穎和駕馭情節的藝術功力。《秀子姑娘》的故事,主要是在俘虜營主任和女俘虜之間進行的。俘虜營主任極力要從秀子口裏獲取日軍軍事情報,秀子卻不肯泄露半點機密。俘虜營主任能否得到情報?這是作者設下的懸念。時間過去了半個月,雙方處於僵持階段。當敵機轟炸的時候,由於俘虜營主任用身體掩護了秀子,形勢陡然急轉而下,故事出現了新的轉折:在這一對敵對的男女之間產生了愛情。問題似乎已有了解決的轉機,但情節的發展接著又鬆弛下來,雙方仍處於僵持狀態。一直到俘虜營主任用酒把秀子灌醉,終於從她口裏騙取了情報,這才使故事出現了第一個高潮。舊的懸念解決了,緊接著讀者又產生新的懸念:秀子會善罷甘休嗎?這對敵國男女之間的愛情會有什麼結局呢?在這當口,作者又適時地埋下伏筆,借司令長官的口,點出秀子性格倔強:“她可以毀滅自己,也可以毀滅別人。”小說的結束部分,故事進入了新的高潮。秀子終於明白了真相,決心殺死俘虜營主任,然後自殺。這時讀者一直以緊張的心情,屏心息氣地等待著故事的結局。結局卻又出乎讀者的意料,不是秀子姑娘殺死俘虜營主任,而是俘虜營主任殺死了秀子姑娘。整個故事情節起伏跌宕,張弛有致,使讀者始終保持著濃厚的閱讀興趣。

《咖啡的誘惑》同樣表現了姚紫藝術構思的巧妙和別出心裁。小說如果以女主角的命運和遭遇來安排情節,那就未免有點老套。被騙——失身——淪落風塵——複仇,這樣的故事已經不新鮮了。姚紫的高明在於,他把這些老套的故事一筆帶過,放在虛寫的位置,而小說用大量篇幅實寫明寫的是“咖啡的誘惑”。誘惑——抗拒——再誘惑——再抗拒——再誘惑——接受——分離。作者安排了曲折的情節,但著重又不是寫情節,而是寫人物,把一個交際花的複雜心態寫得淋漓盡致,引人入勝。這是作者構思上出奇製勝之處。

姚紫小說中人物性格的複雜,恰恰與情節結構的單純形成鮮明的對照。姚紫寫得最成功的是女性的形象。如果單從外表看,他筆下的女性大多隆胸豐臀,有一種女性的成熟美,與茅盾筆下的女性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這僅是外表,從性格的內涵來說,比她們的外表要複雜得多,豐富得多。姚紫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成就,主要是改變了過去性格特征單一化的毛病。無論是秀子、蔣桂花,還是蘭娜、吳娟娟,性格都不是單純的,很難用善或惡、美或醜、高尚或卑劣、勇敢或怯懦等等單一的概念來概括她們的性格特征。她們的性格,往往是多種因素,甚至是相互對立的因素的集合體。在秀子這一人物身上,既有盡忠天皇的侵略性的一麵,又有渴望和平的一麵;既有凶悍的一麵,又有溫柔多情的一麵;既有多疑的一麵,又有輕信的一麵。雖然這許多性格因素是互相矛盾的,然而卻構成了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吳娟娟也是一個性格複雜的人物,作為一個舞女和交際花,她也沾染了這一類人通常所有的惡習,諸如縱欲享樂、遊戲人生、心靈空虛、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等。然而,她的性格中也還有善的一麵,好的一麵。她心地善良,愛憎分明,疾惡如仇,她的命運是悲慘的。她的上進之心也並未死去。作者從多角度、多側麵來塑造這個人物,使人物形象顯得更加色彩繽紛。即使是蘭娜,雖然作者把她作為殖民主義者的象征,但也並未把她臉譜化、簡單化。她那種傲慢的種族偏見,以及忘恩負義、作威作福,都是令人憎厭的。但她在戰爭時期也是一個受害者,她的遭遇也是值得人們同情的。

姚紫筆下人物形象的多彩多姿,性格的豐富多樣,使他的小說呈現一種炫人眼目的藝術魅力,也代表了新加坡現實主義創作所達到的高度。

姚紫小說的語言,清新俊逸而又綺麗暢達,敘事中帶著抒情,峭拔中透著細膩,好像有一種美的韻律,流瀉在他作品的字裏行間。他運用語言的熟練和技巧,即使與中國20世紀30年代的名作家相比,也毫不遜色。

姚紫小說中的對話,有時候過於冗長囉唆,尤其是正麵人物的長篇說教,未免使人生厭,但敘述者語言卻十分佳妙,他小說中有很多寫景的段落,文字綺麗纖巧,描繪形象生動,且又配合著人物情緒的流動,頗得情景交融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