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真是痛啊!如朝佐說的,一城百姓千萬人,自比我們一家要重得多了。這一節,我雖是婦道人家,就算兼且老了,卻還不糊塗,自是知道的。隻是,隻是如何能眼睜睜看著朝佐就此去赴湯蹈火?那兩天我搜腸刮肚的想,亦是空自愁苦。從那時起,我就覺得自己漸漸不濟了。
“過得一日,便真說官兵圍了城,人人都慌了。朝佐那天出去了便再沒有回來。後來,那些與他一同扛活的兄弟,有石頭、十一他們,許多人呀,都去求官府放了我兒。他們常過來要我放寬心。那天他們來說,連城裏城外的鄉紳商賈都聯名具書,說是稅收太重,民無活路,才有此變。王朝佐是為全城百姓頂了這個罪名,實是忠義之士。忠孝節義乃為人之本,萬不可誤殺了好人。後來他們又來說,連好幾個官老爺都說是臨清稅收太酷,民不堪命,是稅使害民而非百姓造反,極力主張從輕判罪。大家都安慰我。我雖存了萬一之望,但我其實也明白,朝廷既兵圍臨清就是要殺老百姓,那朝佐是難得回到我身邊來了。但若是臨清百姓能免了刀斧之災,朝佐也算去得不枉了。唉……”
李文彬心頭一股氣在竄動,總迫得直要喊叫揮手。他雙拳緊握,努力壓製,免得自己衝動起來,反更惹老太太傷心。見老太太慢慢講來,兩眼幹澀,想必她雖是心中波濤反複,卻是淚已流盡,目光便顯得極是黯淡。王老太太歎息中隻停得一停,即繼續說道:“後來官家隻害了朝佐一人,也不再捕人殺人了。人人都說全城百姓得以保存,全賴朝佐一人之力。官府要殺人,自會加一個惡名,但又打什麼緊?公道自在人心呢。有錢人便出了些錢財,窮兄弟也湊了份子,為我兒蓋了間廟。眾多窮兄弟常去上香。大家又念著我,湊些銀兩送來。唉,大家都是不容易呀,這日子也沒有什麼味道,過得一天算一天罷了。
“一班窮兄弟怕我難過,全不提朝佐在官家衙門裏所受的罪。他們不說,我也猜得到。官府衙門就是地獄一般,差役如狼似虎的,平日裏聽到見到的也多了。眾人都說平日隻知朝佐義氣過人,力氣過人,專肯為窮兄弟說話,想不到他一身好本事,抓官兵直如老鷹抓小雞一般,見了官家毫不畏懼,是真豪傑,是大英雄!跟他一齊去衙門論理的石頭、曹義他們一班兄弟,常自怨自責,恨不能以自身代替了朝佐。他們說自己若死了亦無足輕重,但如換得朝佐在,可替眾兄弟講話做事,自己死了也安心。我說事已至此,自責無益,任是誰個被官家害了,家人朋友都是一樣的傷心。正不必深陷其中,各人徒增傷痛。我知道城中益發的冷清,人人都沒活幹。誰不艱難呢?我已吩咐石頭他們幾個,不要送錢糧來。大家都一樣窮苦,不能替人分憂了,更不可再增別人家的煩惱。我年歲已高,心中又痛,日後的事也就不用去多想了。這個多月來隻常憶念朝佐,看著他留下的物品,便記得他做過的每一件事,時時覺得他不過是替人運貨去了遠地,不久便將歸來。有時想得呆了,朝佐的媳婦便勸解我。唉,玉兒還小,以後的日子怎麼辦?
“我總想起朝佐小時候。那時一群小人兒上山捉雀,下河撈魚,都是看他幹什麼便一齊跟了去幹什麼。那時他才不過十歲光景,便處事公道,不準誰誰以大欺小,小人兒都服了他。到得十二歲時,便要出外幹活掙錢補一份家用了。他父親一生老實,與人做事隻怕東家不滿意,隻是沒命的去幹,積勞成疾,一個咳嗽的病經年不好,越積越深,再難得有活幹。朝佐十一、二歲便有力氣,去替人挑貨,當半個壯小子使喚。那幾年他少回家,說是住在東家店裏,幹活多些,掙了錢給父親養病。朝佐是在我眼皮底下長大的,隻近十來年才常出遠門運貨到別州別府的呀,二十歲前卻是不曾離家,他是哪時跟了師傅學得一身本事一身膽量的呢?文彬呀,你說他俠義過人武藝又高,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名聲,真叫我高興。幾個月前,他帶頭與稅使論理,可見他為了窮兄弟敢作敢為,真不愧了是王家的後代!
“我從不愁他做事會不盡心力,隻愁他不愛惜自己。他說:‘娘親,孩兒已經長大了,記得娘親的話,會照看自己了。’我看他壯實,心中也高興。這樣在東家店裏住了幾年,他才回來。自那時起,他就睡得少,身子越見壯實,一個人可幹得兩個人的活。我怕他也像他父親那般累壞了,卻是從不曾見他喊累,更不要說有什麼身熱頭痛的了。這些就隻如在昨日不遠。他父親的病一直沒有起色。那時我跟朝佐說了,我家是窮,亦有窮人家的姑娘看得上,二十歲上,娶親也算遲了。朝佐說,家窮隻怕耽誤了人家姑娘,且父親又有病在床,隻以醫治父親為要。我雖盼抱孫,但朝佐的話也有道理,盼他父親早日康複是第一等大事。隻是他父親的病越來越重。到了那一年冬,終於還是撇下我們母子走了……唉,世道艱難呐。這樣又過了幾年,朝佐孝順,聽我的話,娶了媳婦,後來又有了玉兒,一家人的日子又有了點奔頭啦。怎知這朝廷會派來這些收稅的短命太監!今後的日子也過不下去了,”老太太拍了拍心窩,“真是傷透了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