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見李文彬生得壯健,年紀雖輕而頗有風霜之色,說話舉止也樸實,心想這是忠厚的人,正好說話,便拍了拍床沿,說道:“李公子請過來些。老身有些事悶在心裏,要找人來說說。如今須李公子費心了。”
李文彬連忙上前兩步,立在床邊,說:“小人願為老人家做事,請老人家吩咐。老人家管小人叫‘文彬’,就是小人的福氣了。大哥也叫小人做‘小兄弟’的,小人永記大哥的恩德,隻把自己當作老人家的子孫一般。若老人家不嫌棄,請老人家多加指點教訓。”
王老太太道:“很好,很好。我就仗著年老,不客氣叫你一聲‘文彬’,隻把你當侄兒了。”李文彬忙又跪下道:“如此正是老人家關愛小人。”王老太太說道:“快快起來。我不客氣,你也不必如此。就隻當是家人一般,怎好動不動就行禮?朝佐救過你,稱你為‘小兄弟’,可知是不喜‘恩人’‘小人’的稱謂呢。”李文彬依言站起,低了頭說:“老人家說的正是。”心中正感歎:“大哥豪邁爽快,可知是家傳之風。”
王老太太道:“我聽你的口音,不是我們這一帶的人。想來是朝佐出外時結交的朋友了。不知你祖居何地?”
李文彬答道:“小侄原居於淮北普濟寺街。家境尚算殷實。卻因去年秋天,遭遇皇上派來的礦使,說我家宅下有礦,強搶豪奪,就此合家破毀,父母雙亡。幸得大哥解救,小侄才得以脫離險難。”便把當時的情形及自己這一年的經過,順主脈揀要緊的說了。
老太太斜倚在床上,雙眼時而閉上,時而半開。聽李文彬說完,點頭道:“文彬呀,你曆經禍變,仍能誌氣不墜,很是不易。你是第一次來臨清嗎?”
李文彬道:“是。小侄是第一次到臨清。入城後驚見祭祀大哥的廟宇,才知道大哥遇難。在廟中遇到幾位大叔,後來羊大叔給小侄說起了當日大哥的義行壯舉……”
王老太太皺眉思索:“哪個羊大叔?哦,就是那個‘羊頭兒’麼?他不靠力氣吃飯。往日裏朝佐也少提到他,自多與石頭、曹義幾個來往。”
李文彬道:“小侄當時是聽到有人喚他作‘羊頭兒’。他說籌了銀兩要送來給大嫂。我一心要來拜見老人家,便跟他一起來了。如今得見著老人家,真是小侄萬千之幸!”
王老太太道:“這倒是你有心了。唉。我就隻得朝佐這麼一個兒子。雖說忠義是為人之本,書上說的也有‘舍生取義’的話,但我是被剜了心頭肉般的痛!玉兒與她母親已自難過,老身自念不能再教她兩人憂上加憂,唉……朝佐在外邊的事,回到家多不提,我原不知他幹了許多轟轟烈烈的事。我也知世上不平事多了,哪裏是平頭百姓能避得過的?朝佐說了,皇上到處開礦,派出太監隨便查抄了百姓的家產,不必勘查有礦還是沒礦的,就如你家遇到的情形了。又說那收稅,隨了太監的意,立時想個名堂出來就收錢了,就如我們這裏一般。就算依例而行日子也艱難,何況官家太監隨心所欲再無例可依?我們這裏遇著這事,全城都慘呀!那個馬什麼太監,一到這兒便創下無數名目收稅,朝佐回家來總是悶悶不樂。我待要勸他吧,卻又從何勸起?眼看著左鄰右舍一般的兒郎難尋活計,是誰也憤懣難舒。那時我們幾個老姐妹串門閑坐,也都憂心得不得了。一個臨清城,太監如此收稅,店鋪也不開門做生意了。各家的人都是靠替人運貨賺幾個氣力錢養家的,又能到哪裏去找活幹?手一停,口亦要停了,怎不叫人擔心呢?那一日,朝佐回來對我說:‘娘親,出了大事了。’我就知道此事非同一般。朝佐做事從來不用我掛心。眾位姐妹說到朝佐,總是誇我好福氣,有個爭氣的好兒郎。他雖高大,得眾人誇獎,在我眼中,卻隻如小時候一般。他從小掙錢養家,隻叫我寬心的,如今這麼說話,我便心焦,便猜想到定是哄動四方大鬧衙門的事或生變化,生出什麼禍事了?他跪下說:‘娘親,這一向太監征稅無道,大家都活不下去了。全城百姓忍無可忍,到稅衙找太監論理。官兵竟射殺了幾十個手無寸鐵的百姓!當時群情激憤,眾人衝入稅衙,抓了幾個爪牙都打死了,那個收稅的太監卻逃了。娘親,此事官家定會追究。雖說百姓求活命合於天理,隻是朝廷不管天理隻刮錢財,看誰個礙了他刮錢便大開殺戒,昨日殺得讀書人殺得我們窮兄弟,則日後全城百姓難免大禍臨頭。不孝兒當此境況,自當奮力支撐。隻怕以後不能侍奉你老人家了。’我一聽就嚇得呆了,隻伸手抓住他的肩頭,定了眼看著他,連淚都不會流了。朝佐扶著我雙膝,說:‘娘親,孩兒知道娘親的心,娘親這就罵孩兒幾句吧!你老人家千萬要保重。孩兒是個粗蠢耿直的人,隻想過這是大義所在,總須有人去做。既想到了,便不能避過。’我的眼淚這時才會得流下來。他說得不錯,無數人的性命,這千斤重擔他須去一肩挑了。我不敢也不能勸他遠走他鄉。明知他不做的事也就不必說,呀,也就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