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彬大急。這老人氣息微弱,隻怕隨時都會過去,他竟當自己是徒弟,而說的話自己亦全不明白,可見這老人已是神智不清了。或者是這老人另有個徒弟作伴,一去未返,猴子有靈,卻帶了自己來此照看這老人吧。想不到老人錯認了人,便大聲說:“老人家,老人家!你認錯人了!”心中急了,已按了老人的穴道輸入內力。猴子也必是嗅到老人垂危的氣息,亦大急,“吱、吱”亂叫,伸出爪子抓老人的衣服。
那老人一時得助,聲音竟忽然高了:“汝又說吾錯!大丈夫頂天立地,最要本色示人!那狗賊皇帝搶了汝老婆去怎不奪回來?皇帝便殺人子孫***女任得渠胡作非為?枉了汝一身本事,竟不思快意恩仇!那……那時汝本領低微,流離顛沛……然慘得過吾?吾以精妙武功授汝,放眼武林,誰堪與敵?汝乃一流高手矣,何以渾噩如斯?真不該,真……這十年吾算是修心養性了,再數上去五、六、七十年,吾殺人還少了?管他皇家官家,管他黑道白道,害了吾礙了吾,都是一一記了,有仇又豈能不報?季卿,吾一生中認真指點過的也隻有幾人,收作徒弟的隻汝一個,卻是與汝過日子最快活……吾將死矣,汝萬不能……汝不可再居此,須拾掇好了,便下山到蘇州,去找葛成……找葛成。那時吾與渠處得幾日,渠乃真漢子也……汝講吾的樣子,汝演兩手武功,渠就會視汝如兄弟……汝過來……”李文彬一輸入真氣便救醒了老人,心中自是歡喜,這時他其實與老人相距不過兩尺,也隻有湊得近才聽得清老人時大時小時斷時續的奇異鄉音。聽老人說“狗賊皇帝”,心中著實吃一驚,心想這般大不敬,卻似要造反了。後來聽他居然罵皇帝搶了徒弟的老婆,心中自說道:“哪有如此荒誕之事?哦,這老人昏亂,定是胡說。”此刻聽老人叫自己湊近去,也不知其意,估道是有要緊的話說,便把麵孔湊得更近,說:“我不……”那老人已顫巍巍的似要伸手去撥他散落紛亂的頭發,口中道:“讓吾再看看……吾多次叫汝不要這般長發披頭,汝怎不聽?汝年輕英俊,簪一下發,換一件衣,便見風華正茂,何必自傷自殘……什麼女人,什麼錢財,都是唾手而可得,都可棄之如敝屣……”邊說邊努力凝聚眼神看李文彬的臉。忽的見他眼中神光一閃,剛抬起一點點的頭直跌回去,隻是盡力嘶叫:“汝不是渠!汝非季卿!汝怎到吾洞天福地來?汝,汝……”氣急神亂,越是奮力掙紮便越見得奄奄待斃。
李文彬滿懷歉意,低聲說道:“老人家,晚輩不是存心欺騙,已曾幾次說過老人家認錯人了。不過老人家不曾讓晚輩說完。晚輩叫李文彬,是猴王帶晚輩到此。若老人家不喜了,晚輩退出去就是。”
老人口中喃喃:“李文彬?未曾聽說過。亦亂發,亦年輕,武功居然亦……唔,猴王肯帶汝來此,也是有緣……猴王昔帶季卿,今帶汝,此亦天意也哉?吾將歸去,吾念季卿將歸矣,豈其不來,卻得汝來……然亦佳也。吾在世百年,總須有個人交代後事……汝就算吾之關門弟子……既有此淵源,汝豈會不應承……吾活了九十多年,活到頭了,夠了……誰個不欲殺吾?嘻,誰有這個本事!隻如今……吾上半生先流離失所再殺人如麻,後半生是先殺人如麻再流離失所……何必言悔?此洞中一切物事皆由得汝發落……百萬巨寶,吾死之後,再無人知其下落,再難尋其下落,可惜呀……”李文彬聽他說這就算收了自己作關門弟子,本待不答應,卻見老人已支撐不了幾時,實在不忍心拒絕,便點一下頭,“唔”了一聲,算是給老人一點安慰。此時老人仍在說話,聲音卻幾不可聞。李文彬把耳湊到老人的口邊,聽他說的是“……敖島一仗,被戚家軍殺得傾巢……主公死而……豈可回天……”李文彬忽覺手上一緊,卻是老人握著他的手力道忽然大了,而老人的聲音也忽高:“汝須把圖尋回,好去尋……可惜了百萬……”聲音一高便低,終至細弱不可聽聞。李文彬覺得握著自己腕上的那隻手已經鬆了,看老人的頭微傾仄,眼也閉上,口也合上,再無聲息。他伸手在老人口鼻處探了探,又摸胸口,隻覺老人的身軀漸漸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