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浩然道:“哦,你也知道我雙目已盲了?所謂‘死生有命’,你也不必難過。男子漢大丈夫須豁達,視死如歸就是。你聽我說,我從小到大,二十餘年之中是恩師傳授武功兼教以做人的道理,真是師恩深重。那時長輩所講,自己心中所念,都是力助建文龍脈複國大事,一心一意忠君愛國,不過忠的不是京城的皇帝,而是主上,愛的不是朝廷,而是有玉龍佩的真命天子。我混跡湖海四十多年,也終是未能衝破這一層。想起來真是大錯特錯。”
李文彬強忍悲傷,雙手緊握了阿公的手,說道:“阿公,你老人家且歇一會再講,且歇一會再講吧!”
俞浩然隻如不聞,說道:“遙想二百年前,以祖師之能,若他老人家力主建文帝複位,則尋一機會,進入皇宮,幹一驚天動地之事,當非不能。何以他老人家隻盡衛護之責而不及其它?恩師言及此事時曾寓深意,奈何其時我年輕識淺,未有深問。後來細思此言,念及祖師故事,想起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莊子》,天性自然多有之,豈會相爭於廟堂!推而論之,便知我們錯了一百多年,且他們還不知要再錯多少時候!朱家皇位之爭,其後曆代相殘相爭之事豈止一端!這個多月來,我已知療傷無望,便時時想起我一生恩怨。養我育我使我成人,皆由彼也,但他們卻又把人造成線偶般不能思想亦不知思想,隻說是感恩戴德,隻知道效命圖報。更或有人心懷禍胎,暗中便把《莊子》的要義和祖師的教訓換成他們不可告人的圖謀,故而所成的所須的隻是一把刀劍而已……唉,以此為人則誤人,為國則誤國呀!”
李文彬聽阿公親口說出“已知療傷無望”一句,眼淚止不住又奪眶而出。雖強忍,仍有抽泣之聲。俞浩然聽了,想抬起手來替他擦了眼淚。李文彬覺得阿公的手要往上抬,力道卻極弱,知阿公的心意,連忙自己把淚擦了,聽阿公說話:“相較起來,以內力移人心意,又或以藥物惑人心智,得者盡皆一時之效,不過小技矣,又怎及他們抬出個大道理來,從小起便洗腦伐心,讓你泯滅人性,再跳不出他們劃定的圈子,隻循了他們說的去想去做,由他們擺布一生,從此再不能稱之為人……”
俞浩然氣喘得緊,臉上一時泛紅,一時煞白,李文彬知道不妙,雙手扶了阿公,低聲勸道:“阿公,你不舒服,躺下歇歇。我給你老人家輸些真氣吧?該按那一處穴位為好?”
俞浩然就著李文彬相幫,慢慢躺在床鋪上,說話聲音更見低了:“躺下了好。我年近七十,亦可以歇下去了……剛才借了你的內力,我才能說許多話。你算入了門,我算是放下了心事了。你靠近來,不要慌。你下山找你大哥,除了學武之外還有第二件事,須請他為你解毒……你中毒也不是很深,你不要怕……在保莊時你不是不服水土天天喝一碗藥嗎?那藥是有毒的,你到今天胸口有時也還會悶悶的是不是?我想著他們用毒害人,我也就試著先用毒來毒你,漸增分量,看能否應付化解他們的毒物……那時我每天為你疏理經脈,那藥毒性不發,隻是悶悶的倒不會散了精神,反能強人體魄。我原以為會帶了你到天南走一遭,……但這幾個月來我傷重了,終是去不成……這毒不除,對你終是有害。你大哥內力深厚,為你逼毒也就是舉手之勞。化得了,毒藥能變成補藥,若用不好,太濫了,補藥也就是毒藥……這事,唉……你下山見到大哥,要他不要插手雲貴地麵的事,他們是建文一脈的後人,內中詭秘重重……你要報仇雪恨,要勤練武功,多行俠義……”漸漸的雙眼閉了,隻是喘氣。李文彬跪在阿公身邊,聽得阿公說自己也中了毒,而且是有意為之,心中震撼一時難以言說,卻見阿公的眼閉了,急得隻叫:“阿公醒醒!醒醒!”哪裏顧得上問自己中的是什麼毒?忽見阿公睜了眼,無神的眼珠子呆呆的盯著洞頂,口中說道:“四十餘年過去,倒不知再見了麵還能否相認……你在我心裏永是雲環香雪裙裾飄飄,我卻是個糟老頭子,你怕是不會認得我了……或死了便好,直如到了另一境地。從不見有人死了之後再回到世上來,或是那邊更好亦未可知……我們真是浪跡天涯不履塵世了……由得他們挾主上而謀私利去……加緊練功……練功……一事無成……”話語若斷若續,喃喃低訴,幾不可聞。李文彬手足無措,隻是叫:“阿公!阿公!”
俞浩然似忽然驚醒,把頭轉向李文彬,雙手搭在李文彬手上,說:“你是好孩子,我很放心。我幾十年的心事,終能說了出來,也舒坦了。我死後,你不要動我,隻找些石頭泥土木塊把這小洞封了就是……我本就不曾想要下山,留在這裏清靜最好了……別哭,你定能報仇……這大事完成,你當如何?我是憑了要追尋祖師秘籍,苦練武功,才有活下去的由頭。一個人若空無支撐,活下去也不容易……”說到這裏竟是停了。李文彬隻覺原本搭著自己的阿公一雙手忽然鬆了,要滑到地上去,即急忙一把將阿公的手用力抓牢了,卻覺得阿公的手在自己的掌中越來越涼,漸漸的變得冷,望阿公雙目已閉,麵色灰白灰白的叫人心慌,旁邊那盞油燈閃爍欲滅,一切一切都了無生氣。他不顧自己的心也是冰涼冰涼一下一下揪得極痛,跪在地上低頭把耳湊到阿公的口邊,似聽得阿公仍有極微弱的聲音:“……江南草……四十……你……”漸次的弱不可聞,終至悄無聲響。
李文彬心慌意亂,隻有一個念頭:“阿公不能死,阿公不會死的!”伸手探阿公的鼻息,已全無呼吸,雙手按了阿公的穴道急急運氣,隻盼能有什麼效用。忙了許久,覺得自己抱著的一個溫熱的身體正漸漸變冷,低頭將耳貼近阿公的胸膛,也聽不到心跳,似隻剩下微溫,知道事情終是無可挽回,心如刀割般痛,任事也不會想,淚水奔湧而出,隻緊握了阿公雙手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