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彬覺得這完全不像阿公往日說話的聲音，但當下卻是不假思索，隻依了剛才阿公所做的也是一扭一翻，五指劃向阿公手腕，右手已反拿阿公右腕。此時兩人皆不運力。聽得阿公說：“按陽池穴，輸入內力。”
李文彬依言而為。又見阿公微抬左手示意，便又抓起阿公左腕，同時運勁，內力順了陽池穴緩緩輸去。隻覺阿公體內有力甚微，似吸似拒之間，自己並無不妥之感。如此隻是片刻，便聽得阿公說話：“文彬，可以鬆手了。”聲音仍喑啞難聽。
李文彬雙手不再握著阿公雙腕，隻扶住了阿公的身體。幽幽的油燈照見阿公臉上似有些許血色，李文彬的心裏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擔憂。記得上次阿公叫自己運功幫忙衝擊穴道的時候，曾說過風險不小，如今這麼做了，不會有什麼意外吧？心中七上八下，已聽阿公說道：“我有話說，你聽好了。”
李文彬連忙應道：“是。”眼見阿公虛弱得緊，卻仍急於要說話，真是大大的不同尋常。
俞浩然問：“怕已是春天了吧？”李文彬道：“阿公，外麵是春天了。”心中奇怪：“怎的會問這不要緊的話？”俞浩然歎了口氣，說：“唉，終到了春天……文彬，與敵相遇，出手須快。穴道若被人所製，全身力廢，隻由得人宰割了。須得極力爭先。若敵太強，又猝然遇襲，則宜虛以待之，尋機反先。示虛開實，後發先至，刀劍拳棍之理皆通。適才我們演示了一下，其實所有種種手法及運力時機等等，你都要反複揣摸。”李文彬連連點頭答應：“是。阿公，我記住了。”
俞浩然雙眼半睜，目光似凝視著李文彬的臉，已接著說道：“你跟我已經由秋到春了，時光過得真快呀。我們在這洞裏也差不多半年了，也不知你大哥有否來過？你大哥不忍見我一人就此老去，把武功也帶著走了，是想我把武功傳授於你，那樣我便在世上有個傳人……你也聽他說過吧，若僅為報仇而學武，便趨於下乘。你可仔細想想這話的意思。你要學你大哥，行俠仗義為先。我的武功，多給你講過了，亦有寫下在書上的。我幾十年有一個心願支撐了，要追尋祖師的武功秘要，望能練到如祖師一般……算是心向往之……我自明白我是練不到了，卻使我自己有一件事可做，可以活得下去……我們一派武功，在祖師開創之初，一切都已至善至美。我們後輩，隻要按祖師所示，隻要盡力領會其中微言大義就是了。我記下的這點東西，怕不如螢光雪影……想祖師善因勢移人心魄，不戰而屈人之兵，絕技難測，雖隻一時之效，已能建奇功……世間技之下者以藥餌，人之心神亦易受控……更有那假以大義而控人心智者，隻是若人之一生受束縛而不知，向著一個虛假幻象，隻會依令而行，空言大義而神魄實喪，則是一世皆……唉，”說到這裏，停下來喘氣，雙眼仍舊盯著李文彬，眨也不眨一下。李文彬心中疑惑，剛要開口說話，俞浩然已接著說道：“文彬，得如你大哥一般，在江湖上人人稱頌，卻又並非單憑武功高強就可以做到。日後你須下山找大哥，有兩件事要做。一是要得他指點，你武功上兼收並蓄，便可大成。不過要知道武功高隻是一麵，你大哥號稱‘俠行四海，義薄雲天’……這不是說武功不要緊。武功不強，隻任人魚肉，又豈可不論！但在江湖中，人心險惡，見利忘義之徒在所多有，便見得俠義可貴，亦可知江湖間俠義難見也……武功是可越練越深，而俠義之道則可說是存乎一心，生死以之。以你大哥之能，取富貴想不難矣，他卻是甘於清貧，又豈是容易？一人富貴或不難，而得世間公道，有一個說理處就難得很了……這個世道也不用我來評說，俊彥之士沉鬱下潦，實令人扼腕長歎！行走江湖之間，伸手隻管不平之事，然天下不清，一人之力何以回天？但盡己力，便是英雄本色，襟懷坦蕩，這一層我是極佩服你大哥……”
李文彬見阿公一路說下來，連眼珠都不轉一下，心中不祥之感越烈。他微微把頭向左邊移開去，卻見阿公的目光並沒有跟著轉過來，仍舊盯緊在原處不動，心中不禁越跳越猛難以抑製。俞浩然說話卻沒有停頓：“或者你大哥性情剛直，麵對百姓苦難終忍無可忍，拍案而起，為萬千小民作撐天的棟梁。我這一生，卻是憂愁慘淡，一事無成。想當初，若投身戚家軍，轟轟烈烈的去殺倭寇，保境安民，就是死了，總算做了有益的事，也還值得。待得與眾兄弟分手，也應救了貞妹，一同遠走天涯，不履塵世。至不濟也應找到禍首，報仇雪恨，一洗胸中塊壘，不必鬱鬱一生……”
李文彬見阿公越說精神越是興奮，聲音雖嘶啞仍說得又急又快，麵頰似泛紅，眼珠卻仍是定於一點，便伸出手試著在阿公眼前輕輕晃動，見阿公仍是眼珠也不轉動一下，心中的恐慌駭異無可抑止，大叫道：“阿公，阿公！”
俞浩然卻不理會，繼續說道：“回想我這一生，大概隻得‘可惜’兩字罷了。空有一身本事，竟未做過一件如意之事，亦未做過一件有益之事，真是慚愧呀……隻可惜了貞妹，她因我而亡，可見我實是不祥。她到死還想著不能拖累了我，她以為我是頂天立地的奇男子，當可成就大事。唉，我成了什麼事，我成了什麼事了呀？”
李文彬見阿公眼中似有淚光，越知他此刻心情激蕩。隻是大病的人，實是受不了如此煎熬。阿公的眼睛不隨自己手勢而動，可能是已經不能見物了！李文彬心中真是又驚又急又怕又痛，顫聲勸道：“阿公，阿公，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不必再提過去的事了。還是養病要緊，養病要緊，啊……”聲音抽咽，已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