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蔡走後,日子一天一天過。在她們明白的與不明白的裏,哪怕是受了傷,躲到角落裏,舔過了傷口也就結束了。徐毓蓉在莫德英家、自己家住了幾天,精神上圓轉了些。然後,她時時惦記著吳韻琛和小工廠,就回去了。
他們位於小工廠裏的住處是他們目前的“家”,裏屋是“臥室”,很小的半間房,僅夠容身,可是,在他們眼裏,他們的家足夠幸福了。
那一年的春節在公曆二月中間,隻剩一個來月就要到了。他們出發的日子是提早一些的,算起來離他們回他家鄉的日子也就還有二十來天的樣子。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但是他們對於回他家鄉舉行婚禮的熱情卻日見添長。幾天來,他們睡前關於春節一起回家的說話多了。對於吳韻琛,每每想象著與她一起跨進家門,無論如何是一次次無與倫比的憧憬;在徐毓蓉這一麵,忐忑是免不了的。不過,眼下最讓她擔心的是她的身體狀況;病懨懨的樣子,總不合適作為初次印象留給他的家人。可是,事實上她也沒有什麼挑選的餘地,隻有盡量讓自己不去理會令人不愉快的事,多想愉快的事,還要強迫自己盡可能地多吃飯,才可能使身體狀況有所好轉。時不我待,她也正是這樣想到並命令自己的。好幾次,他們坐在被窩裏說話,她把自己對自己的要求向他說了,他自是十分首肯、十分高興。有一次,高興之餘,他大著膽子和她說說玩笑話,他說,“我們的毓蓉長大了,懂事了,我好高興啊。”“壞人。”她說著要動拳頭,可她是奈何不了他的,她就抓著他的袖口狠命地咬,久久不鬆口,而他就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親吻著。隻要把煩惱拋開,他們的生活應該是像這一幕一樣幸福、溫馨的。
那年的天氣比較冷,可是他們在熱情之中而沒怎麼感覺到。等待的日子要麼顯得漫長,要麼覺得太快。他們領教的是後一種感覺。吳韻琛的假期申請好幾天前就交給了領導;徐毓蓉也與爸爸說了,到時由爸爸、弟弟送他們至陽平關登車。他們早就商定了,在上海轉車時為徐毓蓉挑選衣服。有一次說到買衣服,他認為一件銀槍呢大衣是必不可少的。她當然不懂它是什麼衣服,可聽說要二百多元一件後還是十分吃驚,聽他說了他的理由,她就不能再推辭了。
命運——在人的一生中確實是個說不清楚的東西。吳韻琛和徐毓蓉滿懷信心地期待著他們幸福的行期,然而,他們忽略了一個條件——他的申請需要領導批準(她的請求領導批準了)。一般情況下,這樣的申請被批準是顯然的。然而,命運為他們作了別樣的安排。他們計劃中的行期、假期與那一年春節期間將要發生的某件“國事”的過程期重疊了,他當年的申請被領導拒絕了。
吳韻琛得知他的休假領導沒有批準是在前天上午,是領導主動通知他的。震驚之餘,盡管知道問了也沒用,他還是詳細詢問了其中的原委。領導不便說什麼,隻說這個決定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過了一、二天,情況明朗了。這個限製是針對往上海及其附近地區去的一些身份背景不良的人的(知識分子在其內),其他人的申請都獲得了批準。吳韻琛是知識分子而且在上海轉車。他隻能把這個意外的消息暫時封鎖在心裏,盡管很不好受,但也隻能這麼著了。
這天,他心中依然是七上八下的,到了下午他終於拿定主意——他不能不拿定——無論如何要對她說了,因為後天就是他們定的出發日子了。他想,按常理,她是該問起出發的事了,她沒有問,可能她認為不要太貿然了,或者出於對他的信賴而沒有問。他覺得有責任早點把情況向她交底,但他又很怕向她說明這個消息,這就更加深了他內心的不安。回到住地,她在車間裏忙著,小工廠在加班加點,為春節放長假做準備,他像往常一樣準備晚餐、做雜事。後來,她回來了,用餐了,一起呆著,總之有很多他可以告訴她的機會,可他還是得過且過地拖著,實在不知該怎麼啟齒。他就這樣捱到他們臨睡前。當年,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一件很小、很簡單的事可以使一個優秀的人瞻前顧後、謹小慎微,終至歸於平凡,白白耗費許多寶貴的精力。“蓉,我說——”她見他停住了,就這樣說:“我聽著,說吧。”接著,他把他的申請沒有被領導批準的詳情向她講了。似乎是為了解釋或別的什麼,他特別說明這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當初他聽了領導的決定後尚且那麼吃驚,這個消息對她的震動應該是可想而知的,但她的反應倒是比較沉默的。她隻是問了為什麼,她問完了就不說話了,等著他說話。有誰會知道為什麼?吳韻琛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他是事情過了以後才領悟到的,而且是他個人的一種想法,並不一定正確——拒絕他的領導好像知道,也許也不知道。一陣沉默以後,於是他們隻能轉為設想在漢中好好過年。“婚禮放到‘五·一’在嘉善舉行看起來也是不錯的。”他說,他在努力,想讓氣氛輕鬆一些,作用卻不大。徐毓蓉在一段沉默後,內心的痛苦化為淚水,她開始流淚——一種無聲的、細緩的、不間斷的淚流,她一邊不斷地在點頭,應和他的話。這一夜她們注定是沒有睡好。